桃李青山下,银汤环翠微。粗谷作珍馐,淡酒亦欢伯。欢伯,欢伯,难解君子其忧。忧什么?忧……
但见他嘴里喃喃:
铜板,金锭,银票。
铜板,金锭,银票。
坐在一旁的程恂无奈地看他,道:“缺钱,我帮你。”
沈念斋笑着摇摇头,“这是我的一个烦恼,也可以说是快乐。”
程沈二人自小衣食无忧,这是第一次出来闯荡江湖,半个月来,两个人在乡野风餐露宿,如今,终于找到了一家像样的馆子。程恂本不爱讲话,此刻更是惜字如金,一边吃饭,一边给沈念斋递一个眼神,让他继续。
沈念斋继续他的“讲学”,道:“你武功卓绝,却苦于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而我虽然有钱,可时时担忧终有一天会家财散尽。”
“居然能讲成快乐。”程恂失笑道。
“不临末巷,便不爱花香。没有苦恼,也失去感知快乐的能力,这样说来,反而要感激它。”他展开折扇,自在一笑。
程恂给沈念斋夹了一筷子的白肉,“还有多少钱?”
两人是邻居好友,打外出游历以来,一路上的花销都靠沈念斋,虽然他腿脚不便,需坐轮椅出行,总有拜托程恂帮忙的时候,但程恂仍旧不觉得理所应当,总明里暗里要掏钱。沈念斋不会武功,可付钱的功夫是一流,这一路的掌柜小二就像是沈家人一样,无论程恂何时去结账,人家都来一句,“那位公子已经给了”,他便只能无奈作罢。
而沈念斋因金钱烦恼,却不想讨论金钱,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路边方向道:“你看,那帮人”,程恂看去,几个衣着粗鄙脏乱的男子结群,走向饭馆,“他们是讨厌痛苦,而追求享乐的,难以面对独自一人的空虚,所以要时时找别人的茬。”
那五个人皆是混混打扮,仗着人多而有些气势,程恂扫了一眼,便不屑地继续低头吃饭。没有武功的沈念斋,倒是觉得津津有味,他道:“但平衡是不变的道理。等到这群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得不痛了。”
五人走到一张桌旁,前面坐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正淡然地喝着茶。女子挽了个小发髻,垂下的头发微微卷曲,但却非红色,沈念斋心下疑惑,拿了一张芝麻饼,一边斯文地细嚼,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眼见几个人靠近,他们却彷如无人般地喝茶。
“天气这么热,好姑娘,怎么在外头饮茶呢?”一个黄脸汉子站在那姑娘面前,不怀好意地问。姑娘似是没有听到,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人继续道:“一个姑娘家,怎么在这外头?是不是迷路了,哥哥给你指条路吧!”他边说着,手边伸进衣摆里,在肚皮上抓来抓去。身旁几人哈哈大笑,而桌前的男女却仍是没有反应,他们面面相觑,转而对少年说:“小子,这可是你的相好?”
沈念斋问程恂道:“你不看看么?这是会打起来的。”
程恂头也不抬,道:“小事。”
听得“啊”一声,众人去看,见那少年往黄脸汉子身上泼了杯茶,他放下茶杯,站起来笑道:“她不晒,我看你怪热的,帮你凉快凉快。”
那人抹一把脸,笑得兴奋,露出一排黑黄的大牙,“不急不急,一杯茶,哪里够?”
这时,姑娘才轻轻开口,对少年直言:“山上生活这么久,今天是见识了,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那人撸起袖子,靠着木桌,道:“小妹妹喜欢什么样的,如果要我这没皮没脸的,我还可以更加不要脸一些……”
姑娘真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认真答他:“你又丑又老,一点肉也没有,将你卖了,我都吃不饱饭,要你何用?真当自己几斤几两吗。”
“何必跟她婆妈!”一人将黄脸汉子扒拉开,只见其宽肩胸阔,一把大刀的刀背砍在木桌上,道:“老子玩儿你还要挑日子吗!”
两个年轻人回头看去,店家和其他旅人早已瑟缩躲在屋内不敢出来,外头只剩他们和沈程两桌人。于是二人缓缓起身,走到外头的草地上去。众人不解时,少年像箭般飞身过去,只听啪啪两声,他又潇洒地落回原处,而见壮汉捂着红脸颊,愠怒地看着二人。沈念斋看得高兴,不自觉几杯酒下肚。
五人刚欲动手,身后传来一男声,“且慢!”他们立刻乖乖往左右散,一锦衣玉冠的年轻男子从中走出,道:“见过两位少侠,在下黎泉。”
姑娘轻描淡写道:“我们与你们没什么好说的,该走了。”
黎泉身手拦住,底气十足道,“留步!方才这位小兄弟那两掌,还没算清。”
“你们出言不逊再先,我帮你们老子好好管教,不用给钱了。”少年玩弄手里的铜板道。
“这不过是小兄弟的一面之词罢了”,黎泉轻蔑一笑,“刚才的一切,在下都看在眼里,我这位朋友不过是说了两句话,又未曾出手,有什么误会,不能平心静气地商量吗?”
听了这话,少年变了脸,严肃地盯着他,姑娘则笑了,和少年说道:“阿烈,这是要与我们玩起来了。”她对黎泉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的原话是”,她压低声音模仿,“‘老子玩儿你还要挑日子吗!’是不是?”
黎泉望了那人一冷眼,“不错。”
姑娘站在原地未动,众人却听壮汉一声惨叫,见他胸膛前插了枚粗铁钉,俱大惊。姑娘走上前道,“那么我阉了你,也不需挑日子,是不是?我们只看谁会打,谁能打,谁就来话事。道理都让第一名占去了,天下太平了,对吗?”
几个人这才知姑娘的暗器高超,若真要杀人,不过动息之间,便紧忙拖着壮汉后退几步,放在地上。黎泉则兴致勃勃,走过去温柔道:“姑娘家为何动不动打打杀杀呢,我见你有姿有色,我俩好好说说话不好么?”
“你要说什么?”姑娘仍旧一副彬彬有礼,可进可退的模样。
少年在她身后,嫌弃道:“与这流氓谈什么!”姑娘回身一笑,“不碍事,让我长长见识也好。”
黎泉见这姑娘能文能武,心念一动,道:“姑娘真是好身手,我兄弟这一下,可不白挨。”
“还有呢?”
黎泉拱手道:“你们二人应该是赶了很久的路,不如随我找个好地方,歇息一下如何?在下请客。”
姑娘皮笑肉不笑,毫无情感地回答,“这怎么好意思呢?”
“女子最需要怜惜照顾,你闯荡江湖,不免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到时候尽可以请教在下,在下一定竭诚效力。”他凑过来,摸了摸姑娘的头发。
姑娘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直言道,“你的话,我不满,不成。”
她这样的迂回来往有欲擒故纵之感,黎泉霎时更加喜欢,“有何不满?”
“我问你,你觉得老虎和黑熊,是否弱小?”
黎泉想当然道:“猛兽都可以杀生食人,即使是力能扛鼎的男子,也保证不了能在它们的爪牙中活下来。所以老虎和黑熊绝对不弱小。”
“那么能够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把握生死之权的人,也必定强大,是也不是?”
黎泉隐隐不安,面有难色,但不可否认之前的答案,于是道:“姑娘说得没错。”
“普苍门元聿、昭玄和韶殷仙人都为半仙,于千里之外洞悉生灵的一呼一吸,寿岁百年而武功卓绝,殊方绝域,可取人命,这三位前辈,不就如兽中之王吗?你方才所说,女子最需怜惜……不过是以偏概全罢了。”
沈念斋听了,心想这姑娘虽有想法,但本无谓与这流氓说道,不过是对牛弹琴。全未注意到一旁的程恂,他听了这番话后,却抬起头,望着姑娘,想看清她的样子。
黎泉付之一笑,拱手道:“姑娘说得好,在下受教。但莫要冤枉了好人,我黎某人可是对女子敬爱有加,不敢伤害分毫。”
姑娘冷笑一声,“阿烈,你说用刀杀人,和用棍棒杀人,有什么不同吗?”
少年站在身后,稳稳道,“一样都是杀了人。”
“那么用刀伤人,和用言语害人,有不同吗?”姑娘望着黎泉,一双眸子仿佛镜子,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男子嘲笑女人弱小、需要怜惜和保护,这不正是一种对女人的羞辱和贬低吗?无形之中,夺走了她们用劳动创造的未来,否认了女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无论她们怎么样努力,都是无法承担责任的卑弱之人,不管做什么,本质上只能被分到柔弱无能的一边,无法被世人认可……这简单的一句话,从千万人的口中讲出来,汇于一起,成了女子生活于世的一把把刀……难道不是伤害吗?”
黎泉轻松道,“那么男子在外征战杀伐,建高梁、理荒田,女子居闺房享乐,这就是姑娘说的伤害?依在下看来,她们就该被骂。”
“你痛恨贪婪荒淫之人,我也是,但这种人,男女无别,这世间都有。而那些守妇道的人,不应当被人一起跟着骂”,姑娘沉思了一番,“的确,如今虽男女同甘共苦,可是男子身强力壮,在外辛劳奔波的人更多。不如讲,男子更多行超越之事,将生命置之一旁,为国为民;女子在这方面的数量不比男子多,因为她们中的一部分人要孕育,有新的生命等待着女人。”
“是了,男子超越,而女子重复,这样孰轻孰重还不明显吗?”黎泉问。
“可你不知,自己也是重复而来的吗?”姑娘缓缓道,“若没有重复,何来千百年不断地超越,前赴后继呢?”
黎泉无话,心思已不再辩论之上,姑娘一副单纯模样,正中他下怀,思量如何将她带回山寨。仍坐在树下的沈念斋点点头,道:“可惜,可惜,白费口舌。”扭头一看,程恂竟正凝望姑娘。那是一种很投入认真的神情,仿佛周围的一切已不存在,只有她一个。他鲜少见过程恂这样,而下一刻,程恂神色自然,沈念斋便心道,该是我自己看错了。
少年望着黎泉,见他思索的表情,知道这人没有好意,向姑娘使眼色。两人刚欲告辞,黎泉忙道:“纵然你说得没错,可如此看来,生下来的孩子,命是他自己的,与旁人无关,男子立汗马功劳,记入史书,也绝没有他母亲的名姓。”
姑娘一听,停下脚步,恨恨看着他,黎泉继续道:“男子给这江山奉献无数,女人除了独守空房、传宗接代,再没别的价值了;若是孤家寡人一个,倒不如趁早了断,省了衣食!”他见姑娘气地红了脖子、双手紧握,心下大喜,暗道这事成了一半。
青春外传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