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二十九次死亡（三）

人总是习惯用一些或贬义，或褒义的词汇来形容某个人。

千烑第一世的时候，时常听到旁人评价他冷漠无情、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但其中也有不同的声音。

拾七。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很喜欢粘着他，总是软糯糯地叫他师兄，向他撒着娇要这要那。

而千烑就像记住一项任务要求一样，记住他的每一次央求，然后去满足他。拾七在他这里得了甜头，自然更加愿意同他待在一处，也同样对给他甜头的千烑更有好感。

【师兄最厉害了！是特别特别好的好人！】

但是好人这个形容词，千烑觉得，自己早就不和它搭边了。

这一世他很早就发现了，做事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去利用很多人的心理弱点。当然有的时候，千烑甚至认为自己和第一世里，利用他弱点算计尘独月的黑曜没什么两样。

可奇特的是，他并不反感用出那些手段，反而还有种亲切感。

尤其在使用手段算计某个人，且自己可能无法从中脱身时，他会很喜欢那种心情紧张的刺激感。

就像他早就发现，这梦境是黑曜给他师父安排的陷阱，却冷眼旁观、不做理会一般。

黑曜多半是同时派出了白枭和影。

如果没猜错，白枭利用寒读埋下的暗桩完成任务，而影则是用安榆炀的寒读成员身份做掩护，让他这一行人中她幻术的招。

哪怕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人中了幻术，天南星那种人也绝不会视而不见。而他作为同龄人修为最高的那个，必然是天南星的首要求助对象。

那才是影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可尘独月是怎么回事？

看第一重梦境的情况，这梦境应该是为了引出他的心魔才对。

黑曜几时有闲心看自己仇人做噩梦了？

还要让仇人的徒弟在旁围观。

不对。

千烑眉头皱起。

开玩笑吧？黑曜的目的怎么会是这个，至少一开始不是。

那就假设一下，如果是他遇到了困于心魔的尘独月……

重来一次。

假设是第一世的他遇到尘独月困于心魔，那他多半会选择一边刨根问底，一边对所有人瞒下事实。考虑所有不定性因素，最后的结局大致是两个方向:

一、他作为徒弟担下一切莫须有罪名，尘独月被逼无奈将他清理门户。

二、尘独月不愿连累他这个徒弟，与黑曜同归于尽，最后他痛不欲生，被心魔控制，成为新的魔尊被人喊打喊杀。

千烑在第七重梦境，亲眼看着自己被百万冤魂分食而死，尘独月拼尽全力妄图代替他受这份罪时，突然怀疑黑曜魔尊身份的真实性。

对黑曜这个存在，千烑的评价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同时脑回路清奇。

看到自己仇人在别人的陷阱里，因为努力地去做一件事没有成功而陷入痛苦无法自拔，别人会怎么做千烑不知道，但黑曜他肯定会直接冲进来把局面搅和得更糟。

更何况这陷阱最开始是他布下，如今却被别人抢走做了他想做的事。

千烑在第八重梦境打量着和‘黑曜’把酒言欢的自己时摇了摇头。

真是的，他把黑曜想成什么了？又不是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哪有那么幼稚。

第九重梦境，千烑认真端详着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尘独月，想着要不要给他点警示，催他赶紧出去。

他现在经历的，可不仅仅是单纯的梦境。

这一重梦境也离崩溃不远了。

——第九重梦境之地 尘独月视角——

发现徒弟时常夜半时分外出时，尘独月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他没有跟上去。

因为他不敢。

就算是噩梦，也一定会醒过来，那为何还要在乎梦里的真相是什么呢？

尘独月明知这一点，却是在千烑又一次外出后，点着灯等徒弟回来。

“师父？嗯……突然过来是怎么了嘛？”

只有五岁的拾七揉揉眼睛，扯着老虎布偶过来奶声奶气地问他做什么。

尘独月把他抱起来掂了掂分量，歉意道:“抱歉啊拾七，是师父吵到你了。”

拾七眼睛都睁不开，一副迷迷糊糊马上又要睡过去的样子:“不用道歉，再等等，师兄刚才出去了。”

尘独月:“？”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来找千烑的？

等等，拾七迷糊到这种程度，居然还知道千烑不在他身边？！

梦境里，身体年龄只有十岁的千烑，穿着一件玄色斗篷穿行在夜色中，远远就瞧见了自己房里亮起的灯光。

千烑没有多想，以为是拾七又身体难受，想点灯找他。

思及此，脚下不禁快了许多，没一会儿便到了门口。

门一打开，就见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微弱又昏暗的灯光映着老虎布偶的花脸，和拾七恬然熟睡的脸。

竟然直接坐在凳子上睡着了。

千烑心下暗叹一声，掀了斗篷上的兜帽，迈步而入。

但仅仅踏入一步，千烑野兽般的直觉就向他发出了警告。

有人躲在他房间的角落里，实力很高，打起来毫无胜算。

这分析不过一瞬之间便已完成，千烑收敛起眼中一切情绪，关上了房门来到拾七身边。

拾七心性正是天真烂漫不懂事的时候，此时睡得格外香甜，对屋内另外两人无声的较量一无所知。千烑解开斗篷，将拾七整个裹住，把人抱回了里间床榻上睡觉。

行走间不忘挥手熄灭油灯。

而就在这时，千烑怀里抱着的拾七突然拱了拱小脑袋，无意识地露出笑容，梦呓一般开口唤道:“师兄……”

摸黑行动对千烑而言从来不是难事，毕竟是他住了好几年的房间，物品摆设方位他了然于心。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瓷瓶，放在床头盆栽处后，千烑便干净利落地换了寝衣，散了高束的长发，同拾七躺在了一处。

拾七睡在床榻的里侧，千烑面对着墙壁暗自把他拥入怀中，又将呼吸控制在一个平稳的状态，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从表面上看过去，这就是一对兄弟相拥入眠的温情景象。

如果忽略掉千烑藏在枕头下，握住匕首的手的话。

尘独月一开始就发现了千烑在假睡。

同样也发现了那一丝，千烑针对他的敌意。

所以他只是向那个方向走了两步，便克制住了那份一探究竟的冲动。

不能再往前走了。

再往前，就是越界了。

既然如此，何必再徒增烦恼？

尘独月干脆不再隐藏气息，光明正大的从正门离开。

床榻上的千烑猛然睁开眼，弹坐起身，望向门口。

千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双拳不自觉地攥紧。修剪得宜的指甲深陷手心，留下一个个月牙形的粉红色印痕。

“出来。”

千烑可谓咬牙切齿地发出了这道命令。

房间里凭空出现阵阵黑烟，凝聚成人形:“怎么，终于对他的不信任彻底失望了？”

千烑冷笑一声:“用不着在这嘲讽我，把信物给我。”

黑色人影一愣，谨慎道:“那东西我现在都不好控制，可要想好了。”

“我当然想好了。”千烑紫眸里涌动着疯狂与坚决:“把它给我。”

神秘人影:“……”

最后，一根满是细小倒钩的细长铁鞭，出现在千烑手中。

尘独月是怎么也没想到，梦境的时间线居然还会进行跳跃。

他只是走在回月庭的路上，周遭景致发生大幅度变化，转眼就发展成“魔族大举进攻月天门，众人手忙脚乱进行抵御”。

尘独月:“……”

根据前几次经验来看，千烑一定就在某个地方准备自尽。

双手迅速成诀，尘独月的保护结界笼罩全场，对魔族形成有效震慑，众修者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但是很快，结界外魔族仅是动作一顿，又更加疯狂地扑上来攻击结界。

尘独月无奈，只得继续加大天力输出程度。

“啊啊啊啊——！！”

“咻呜呜呜——”

随着一声稚嫩的惨叫声响起，一道鲜红色烟花升入空中绽放。

是莲生天筑的方向。

是拾七的声音，他用了门内弟子最高级别的求救烟花。

尘独月心中警铃大作。求救烟花是门内弟子们的基本配置，再怎么用不到也会下发。这东西使用时仅需要一丝灵力就能触发，是修者必不可少的工具，可若是凡人强行使用，是需要付出生命力被吸取的代价的。

能够让拾七以这般代价使用，必定是千烑那边出了大事。

尘独月手上勉力维持结界，身体却自发向莲生天筑移动。

他到底是天人之身，不过片刻间便来到了莲生天筑。

甫一落地，血腥味就浓烈到让人窒息。

莲生天筑一片狼藉，树木歪折倒地，竹枝与花叶散落一地，凌乱地溅上了泥土。尘独月从这些痕迹里辨认出了一个大致的方向，缓慢走了过去。

红色，整个池塘的水都是红色。

拾七嘴角带血，衣衫多处破损的趴在池塘边上，已经陷入昏迷。他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一只小手攥着烟花筒，另一只垂落在池塘边，却是直指池塘中央。

而池塘中央，千烑也早已失去意识，却是双手手腕鲜血不止地浮在水面上。云破月白在头顶不远处漂着，猩红色的阵法在他身下闪耀着，从中探出的数根锁链，同样将他紧紧缠绕，令他动弹不得。

斩魄阵。

原来是这样。将斩魄阵布置在小池塘里掩人耳目，再把千烑引来诱他中计，最后趁机割破他的手腕使他大量失血。

血液大量流失，同样可以对修者造成头晕的效果。千烑失去气力，无法挣脱斩魄阵，加上他本就是血灵脂，魔族都趋之若鹜，——难怪那些魔族比原来不好对付。拾七的左腿被人活生生打折，可还是自己爬过去，想要救下千烑。

毫无疑问，这是到目前为止，对尘独月冲击力最大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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