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醉黄粱（六）

那一日，阿兰依被人强按着，和安慕庭拜了最后的一拜。

成了亲，阿兰依在安家就有了一处单独的住处。

自此，返生镇上人人都知道安家有位“兰姨娘”，在安家颇为受宠。

而安家的仆人，见了阿兰依也都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兰姨娘”。

安慕庭把安家一大半的好东西都给了她，做足了姿态。更是每日留在她的住处过夜，腻歪的时候一口一个“兰儿”。

出于双方利益考虑，阿兰依也会在人前称呼安慕庭一声“夫君”。

他们两个装作一副情意绵绵又相敬如宾的样子，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人都信了。

渐渐地，几乎安家上下没有人记得，安慕庭真正的原配夫人，其实是乔氏。

阿兰依不是没有担心过乔氏，只是安慕庭用着各种借口，让他们两人随时随地都在演戏。只要迈出房门一步，便必然有人跟着她。

再加上阿兰依一直没有听到下人说过有关乔氏逃跑的事，愈发放心不下。直到安慕庭出现，告诉她乔氏最近一直在养胎，她便以为乔氏是打算让孩子平安生下来，于是没再担心了。

成亲后一月，安慕庭直接搬到了阿兰依的住处。

安慕庭是这里的主人，阿兰依无权置喙，任由他搬来这里。

他们就此同吃同住，每天醒来看到的就是对方，睡下后身边躺的还是对方。

也许是因为拜堂那日的记族谱一事，阿兰依每每看到他，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

可是扎的刺再深，也总会因为沉醉在温柔乡里而被忽略。

自从两人住在一起，安慕庭总会有意无意的对阿兰依表示关心。

每日醒来递到眼前的温热茶水，饭桌上时不时夹到碗里的一筷子菜，凉风一吹就会被一件外袍裹着，甚至睡前都一定会亲自给她洗脚。

阿兰依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这些藏在细微处的关心难免感到不适。安慕庭则安抚她:“这只是我在尝试一些从前不曾做过的事罢了，就当我是在做戏就好。”

如果真的是做戏，那未免也太过逼真了。

第二天，安慕庭又主动提出，教阿兰依学写中原人的文字。

阿兰依自然是欣然接受。

毕竟她往后要在中原留很长时间，学一学这些，总归是有用的。

安慕庭手把手教她学了半个月之后，阿兰依被诊出了喜脉。

第一次怀孕，阿兰依下意识去试探肚子里幼小的存在。紧接着，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也按了上来。

是安慕庭。

他半蹲在阿兰依身前，脸上不是那副笑脸，而是罕见的带着好奇与茫然。那只放在阿兰依肚子上的手也比平时更加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在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

作为女人的直觉，让那时的阿兰依有了这样的想法。

可这有什么好期待的？

从一开始，安慕庭要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打算好当成报仇工具培养的。

他是在期待她肚子里的孩子报仇的那一天吗？

可那之后，安慕庭与阿兰依相处的时间更多了。不同于过去的逢场作戏，他们之间，多了许多隐秘的默契与心照不宣。

面对那些关心，阿兰依也开始试着去回应。安慕庭教她写字，她会提前磨好墨汁；安慕庭向她走来，她也会悄悄的向着他的方向走两步；安慕庭主动提出为她梳头时，她不再拒绝，而是将梳子递给他。

有很多次，阿兰依都会以为，他们其实早已是相爱多年，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了。

每次有了这种错觉，阿兰依都会用簪子扎自己的手心。

她扎的是左手，不仔细看不会看见，但不代表扎的时候不会被看见。

安慕庭就像疯了一样打掉她手里的簪子，质问她想做什么。阿兰依会冷眼看他，反问他道:“你每天装深情又是想做什么，不就是想哄我心甘情愿的，把孩子交给你当复仇工具吗？”

此话一出，阿兰依竟看到那个过去总是笑的男人满脸无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

他怎么样阿兰依不想管，直接转身离去，却被人从背后抱住。

抱她的双臂避开了她微微显怀的肚子，沉闷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响:“我就是这样想的，是我不好，是我欠了你和孩子的。可你下次能不能，把簪子扎在我身上呢？”

阿兰依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

安慕庭依旧抱着她，恳求的说:“你想拿什么扎我都行，直接杀了我也没关系的，我只求你，别伤你自己，也别伤了我们的孩子。”

太卑微了。

这样卑微的语气，放在安慕庭这里，竟然让阿兰依的心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明明没有感情的。

没有感情却装作深爱彼此的父母，被当做复仇工具而出生的孩子，这样一个糟糕的家，他们谁都不会快乐的。

“我们的孩子”。

这一句话深深刻在阿兰依心里，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一出生面对的就是深仇大恨与村民的唾弃，谎称自愿成为巫女才得来那虚假的尊崇。

她的一生，恨多过于爱。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会像她一样，至少，爱要多过于恨。

安慕庭不是什么好人，她知道。

因为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现在，安慕庭却对她说，“别伤了我们的孩子”。

阿兰依任由安慕庭抱着她，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怎么想的？

他也希望……这个孩子的未来比他们两个要好吗？

时间又悄然过了半个月，阿兰依开始学着做小孩子的衣服，安慕庭则是遍翻诗书，要为他们的孩子选一个名字。

这一天，安慕庭有事离去了，阿兰依坐在屋里，继续做着小衣服。

一开始，她坐在窗边，可窗外吹死了阵阵冷风，阿兰依正要坐的离窗户远一些。

“啪嗒”

像是有什么打在了窗棂上。

阿兰依转身去看，果真有一朵炸开的水花。

“啪嗒”“啪嗒”

阿兰依愣愣的看着，窗外顿时风雨大作。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去关好了窗户。

关了窗户，她看着一旁还未做好的小衣服，突然没了继续的心思。

门边立着两把油纸伞，阿兰依手指轻轻敲在桌上，想着要不要去找安慕庭。

就是这一去，他们一直以来的假象终于碎了。

大雨倾盆，阿兰依换了厚衣服，又穿了一件毛边领的披风，手里撑着一把伞就去找安慕庭。她走在偌大的安家府宅里，竟一时不知去何处去找。

她不知道安慕庭常去哪些地方，也不知道他最可能去哪里。安慕庭这个人，观察别人时，连别人的习惯喜好都能摸个一清二楚，却又能让旁人在不经意间忽略他做的一切。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阿兰依心里莫名觉得不爽，她干脆确定方向，去了乔氏的院子。反正安慕庭也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她也去看看乔氏养胎养的如何。

她不该去的。

下雨这件事，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好在它盖住了很大的血腥味，坏在它也冲洗不了满院的血迹。

雨幕虽大，却也叫阿兰依远远看见了一大群身着灰黑色衣服的护院。她听到那些护院拦着她，说不能进去。

她怎么不能进去？

他们是以为她看不到地上混着鲜血的雨水吗？

油纸伞的伞柄从手中滑落，她放声呼喊。

“安慕庭——！”

她还看见，那个昨日里还在为她腹中孩子拟名字的男人，提着剑，背对着她站在乔氏的院子里。

【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

【待在这里没好下场，能跑就赶紧跑，知道吗？】

【好苦的安胎药，你给我带两颗蜜饯难道会掉二斤肉吗？】

乔氏总是那样，牙尖嘴利，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

但是阿兰依见过她说将来要让她的孩子习武读书时，满脸的憧憬。听过她要带着孩子游山玩水的愿望。陪她做针线活时，她提议说要让孩子叫阿兰依一声“小姨”。

那么鲜活的一个人，那么憧憬未来的一个人，她怎么能躺在冰冷的雨水里呢？

乔氏住的小院儿里，每一个人都曾期望过离开后的日子。阿兰依不是她们中的一员，却听过她们所有的美好期许。

安慕庭永远是个很会演戏的人，他说的话、做的事，有真有假。阿兰依简直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他还有没有心，怎么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咦？这就是那个得宠的‘兰姨娘’？”

小孩子的声音？

阿兰依这才发现，小院里还站着一个白发绿瞳的，七岁大的小孩子，脸上溅了血，他笑嘻嘻的站在那里，仿佛那满地的尸体是理所应当的存在。

一个护院挡在了她前面，高声回道:“启禀大人！兰姨娘是来找家主的，但她已身怀六甲，我等不敢阻拦！”

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样，安家主快回去陪陪你的红颜知己，这种场面，怕是要让她动了胎气。”

安慕庭温声笑道:“多谢大人体恤，只是这里的事情还需我处理，让下人送她回去便是。”

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儿这么恭敬？

“那我也不多留了，安家主保重。”

说完，那小孩儿就化作一缕黑烟离开了。

阿兰依呆在那里，她瞬间知道了那个小孩儿的身份——魔族。

安慕庭浑身湿透，顶着大雨向她走来，无奈说道:“早知道你会来的话，我一定叫人把你看住了。你要是想听，等我回去给你解释。”

他保持着一尺距离，仅仅抬起一只手轻轻去遮她的眼睛。

不用解释了。

她想起了成亲那日被打下的恶咒，想起了安慕庭讲给她的那个故事。

一切都连起来了。

安家的仇人是魔族。

读书人没有反抗的能力，就只能韬光养晦，寻找报仇的机会。

难怪安慕庭想要她生下的一个孩子。

她虽是血脉不纯的巫女，但生下的孩子也多少会拥有巫力。安慕庭……是希望那个可能会有巫力的孩子，能得到上苍眷顾，从而顺利报仇。

好冷。

太冷了。

雨水是冷的，遮在眼前的手也是冷的。

安慕庭交代那些护院去收拾尸体，自己送阿兰依回去。

一路无话，终于回去时，雨也小了很多。

阿兰依木然的被带进了屋里，安慕庭也不多说什么。他亲自动手给两人换下湿透的衣物，给阿兰依擦干了头发，又喂她喝下一碗姜汤，才去收拾自己。

等到安慕庭收拾完回来时，阿兰依仍旧枯坐在那里。

她就那样枯坐着，不哭也不闹，什么也不听、不看。

也许还是在听的，她听到了安慕庭回来的声音，于是她问:“乔氏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你把他也杀了？”

安慕庭:“……”

安慕庭:“我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从明天开始，他就是你名下的孩子了。”

“……什么叫，我名下的孩子？”

安慕庭坐在凳子上，告诉她:“就是说，乔氏生下的孩子，以后会叫你一声‘娘’。名字我也给他起好了，就叫‘榆阳’。”

他停了一会儿，又道:“你肚子里的我也想好了，就叫‘玉璇’。”

阿兰依感到一阵头昏脑涨，问道:“孩子还没出生，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定下名字？”

安慕庭:“我当然得提早定下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只能叫这个名字。生下来要真是男孩儿当然好，但要是想活下来，必须是女孩儿。”

“等你生下‘玉璇’，榆阳也必须是‘她’的哥哥。”

“我只能这么做。”

安慕庭还是说话算话的，还在襁褓里的安榆阳被他抱过来养着。

待到安榆阳半岁时，早就定下的“小小姐”安玉璇出生了。

但‘她’的出生，还只是个开始。

作者：周末很愉快，但是把这一段剧情发出来可能就不愉快了。

作者：我悄咪咪问一下:你们真的要看我继续写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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