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秋安（2）

这个计划实行得太过仓促，砂糖完全没来得及好好准备。与兄长同行她总有诸多顾虑，比如对方对游乐园到底感不感兴趣，或者会不会觉得幼稚，只是应付着赴约，等等。

“砂糖。”

秋安叫起她的名字，每一次都能让她松懈的精神条件反射般紧绷起来。

“我在。”她故作镇定。

他递过来一卷白纸，展开，举在砂糖面前。

砂糖恍惚，一年前的秋安将任务清单递上来的情景，与当下眼前的场景重合。她又下意识看看自己的着装，确认自己没穿着武术社的服装后，竟稍稍松了口气。

她再稳住情绪去看那张白纸，一眼就看出了那字迹是日和写下的。纸张上陈列了不少游乐园内的娱乐项目。

“日和给我的，交给你吧。”秋安的语调亲和不少。

“哈——?”躲在不远墙后的日和见了这一幕，低声惊叫，“那可是我给他的计划书，他怎么直接塞给阿糖了??”

“……呃，我想那也没差呢。”芷岚冒头。

日和一回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穿着花影社服的家伙。他们这是全都跟过来偷看了?

砂糖那边则没那么轻松了，她捏着日和写下的计划书，汗如雨下。

“冷静……这又不是任务清单……”她在心里对自己反复强调，不敢抬头去看秋安的脸。

“砂糖。”

“是！”

秋安见她一被喊到就立马站直身子的模样，轻轻提醒：“战斗已经结束一年多了。”

“啊……”

是啊，武术社也解散一年多了，他不再是自己的上级了啊……

“抱歉。”她失落地垂下耳朵。

“……”秋安无声叹息，指指她手里纸张，“这次是来放松的，想去玩哪个项目就去吧。”

砂糖看一眼纸张上的字迹，毫无头绪，但她并不希望对方察觉到自己难堪，于是将目光锁定在了第一行文字。

“1.打气球”

两人很快在游乐园内找到了一处经营打气球游戏的地摊。

“我没玩过，所以第一个放上来了。据说规则很简单，只要打中了就有奖品……”

日和写下的计划书上列举的所有娱乐项目后面都有这样的项目讲解。但砂糖没心思多看下去。

她放下举在眼前的计划书，转眸抬头看向秋安。

“玩这个?”秋安瞧她一眼，压低上身，大概是她仰视自己会感到不适。

砂糖愣怔点头。

秋安冷着脸跟地摊老板交谈，脸上神情与一年前带着砂糖办事时与工作人员交谈毫无差别，又一次让砂糖的思绪飘远。

等她回过神来，秋安已经握着地摊内提供的假手枪，递到她面前。

“啥??这种情况，不应该是秋安先打?”躲在树后偷窥的日和安耐不住差点喊叫出声，好在后面的芷岚及时捂上她的嘴。

“我，不会这个……”砂糖不知为何，打心底很抵触这长着手枪模样的玩具。

秋安闻言微微挑眉：“意思是让我来?”

“我……”

砂糖还来不及解释什么，他便手持玩具枪，站上了地摊主人在地面画出的黄线外侧。

他真的去玩了，这么幼稚的游戏。

十米外花花绿绿的的气球在竖起的纸板上围成一堆。秋安似乎并不懂打中哪只气球会得到什么奖励，于是扭过头来问：“你想打哪只?”

砂糖半眯着眼望向那堆气球，很显然她的心里也没有答案。但不知为何，靠近中间的一直粉色的气球，吸引到了她的视线。

“那个，粉的吧，最里面那个……”

秋安会意后动作飒爽地举起持枪的手，将准心对准那只粉色气球。

砂糖看着眼前一幕，心里暗暗叫喊：“怎，怎么又开始紧张了，明明他手里的只是玩具枪……战斗已经结束了啊。”

瞄准的过程仅有短短几秒，秋安打出第一发子弹，将最外围的气球打破。

“诶?”

砂糖呆住，这偏得也太……

秋安凝固的眼神闪烁一瞬，收回持枪的手，泰然自若地反复端详那把玩具枪。

“不会的吧……他以前可是清道夫诶……”砂糖心想。

随后，他不骄不躁，装弹重来。这一次，他几乎没有多看，举枪后立即扣动扳机，动作干净利落，“嘭”的一声，那只被砂糖指定的粉色气球瞬间炸开。

躲在树后偷看的众人唏嘘不已。

“啧啧啧，手枪准心根本就不对，这点小毛病他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也跟上来凑热闹的尔皙开口评价。

一只背包大小的毛茸玩具塞进砂糖的怀里，她完全没想到过自己能拿到什么奖品，表现得很是意外。

“谢谢……”

“还有几发子弹，你要打完吗?”

秋安说罢，持握把座的手一打转将手里的枪调转一圈，转而握住枪管再递给砂糖。

“好。”

好!??

砂糖抓着手枪，不知从何下手。她讨厌枪，玩具枪也是，更讨厌射击游戏，也完全不知道怎么用枪。她只能懊悔自己刚刚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的那句“好”。

秋安的眼神没什么变化，他只是注视着砂糖动作，也没有像砂糖担心的那样，指点砂糖应该怎么握枪正确。

砂糖的手像是癫痫似地抖个不停，她只恨自己在长辈面前露出如此不堪的模样。如秋安预料那般，她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下意识闭上了眼，导致打出去的子弹根本一只气球都打不中。

“完……完了。”

她暗想，颤抖着打空了子弹，还是一无所获。

“你状态不太好。”秋安表情很淡。

砂糖自知自己又犯了关键时刻把眼闭上的毛病，明明一年前培训时秋安已经指出过这个问题，自己一年来却没有任何长进。她愧疚低下头。

“抱歉，我会再加把劲。”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次一年前秋安已经听腻了的话。

“我说过了。”他将双手放进衣兜，“战斗结束了，没有培训任务，也没有武术社了。”

砂糖本以为自己会因培训结束松一口气，但现在看来事与愿违。

“那么，接下来要去?”

他提问道。砂糖取出计划书查看：

“2.摩天轮”

两人面对面坐上游乐园内的摩天轮，砂糖小心翼翼地自己的书包放平在座位上，将刚刚得来的玩偶放在书包上。

“到最高处的时候可以看见很不错的风景。而且只有两个人呆着，气氛会很浪漫的！”

砂糖简单浏览了日和的字迹，将计划书放在大腿上。看向玻璃窗外，伴随着高度的增加，脚底这座城市的全貌也缓缓浮现。

对面坐着的秋安翘着二郎腿支手托腮，望向窗外，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让砂糖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开始觉得这些活动枯燥了。

“3.鬼屋”

鬼屋里头很少有灯光，砂糖抱着毛绒玩具，紧跟着走在前面的秋安，她不希望自己突然走丢让秋安困扰。

“女孩子害怕的样子很容易激起别人的保护欲，去鬼屋可以拉进彼此之间的关系呢。”

在鬼屋内唯一的灯源底下，砂糖在秋安不注意的时候，读到了计划书上显然不属于日和写下的内容。

“砂糖。”走在前面的秋安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啊，抱歉。”砂糖收起计划书，连忙跟上。

在她奔向秋安的途中，一只长着狰狞面孔的鬼娃娃伸着利爪从旁边的墙内窜出来，挡在她与秋安中间，配合着机器制造的尖叫声与地面震动，尽管砂糖本不怕鬼，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猛一地抖。

“砂糖，走过来就好，只是机器。”秋安脸上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双手插兜，冷漠的看着砂糖缩在原地搂紧毛绒玩具踟蹰不前。

“好。”砂糖吊起的心再度沉下去，缓慢而沉重地绕过那只破墙而出的女鬼，回到秋安身侧。

秋安认为砂糖并不胆小，一路上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多少心思。

至于砂糖，尽管没有被吓到惊叫连连，却还是提心吊胆地走在路上。如果前面的人是尔皙，她会紧紧握住他的手。

或者说，她不能接受自己在长辈面前露出不堪的一面。

她很识趣的保持着距离，缩着耳朵，夹着尾巴，一声不吭地走在离秋安不远的后面。

这就是计划书里说的拉进距离?

“4.过山车”

坐完一趟过山车下来的砂糖步子摇晃，明明秋安也陪同她去坐了，他反而没有任何不适，而砂糖甚至差点吐在怀里的毛绒玩具上。

“5.夹娃娃机”

砂糖目睹了秋安游玩夹娃娃机的全过程，只能评价他的经验不如尔皙丰富。但他不忌讳花钱，哪怕爪子落空了几十次，他也还是用次数弥补了技术上的缺憾，最终还是满载而归。

夹出来的玩偶留给砂糖，砂糖则自然而然的，一个人背着这些堆起来比半个人还高的玩偶，跟随秋安继续游玩。

“6.旋转木马”

对于砂糖来说相当无聊的娱乐项目，秋安自然也不感兴趣。于是秋安一人站在底下，看她抱着满怀的布偶坐在旋转的木马上。

“7.吃点甜品”

砂糖精疲力尽，于是两人找到附近的一家甜品店坐下。但很遗憾，吃过甜品之后他们两人的表情依旧沉重，显然是都不喜欢这家店的口味。

“8.看场电影”

“9.去购物”

“10.观看一次马戏团表演”

……

计划书上的最后一项，终于在傍晚时分完成了。砂糖收起计划书，像是一年前完成了任务清单上的任务一样，心满意足地抱起地面的玩偶跟随秋安走向游乐园的一处望台。

“居然把计划书上提到的都按顺序做了一遍，这太不可思议了。”

日和低语，她跟其他家伙一样，躲在暗处跟踪了这对兄妹整整一天。

“可是这两个人，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一次。”尔皙捏捏下巴，“换作是我陪她来玩，气氛不会那么僵硬。”

为什么会这样呢？

砂糖疲惫不堪地走到秋安身边，停在站台的栏杆前，望向傍晚时分橙红色的天空与夕阳。

“砂糖。”

秋安叫起她的名字，注视远方的双眸暗淡些许。

“我在。”

“我欠你一声道歉，对不起。”

砂糖神情恍惚一瞬，转眸看向对方侧脸，沉默片刻，又移开视线：“我已经，原谅您了。”

“……”秋安愣怔。

原谅?可他记得砂糖从来没生过他的气。

“……你是?”他抛出一句有点莫名其妙的问话。

“我?我就是砂糖啊，怎么了？”

许熠说过砂糖在精神方面已经没问题了，那么真芹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痊愈之后，很多记忆重新找了回来。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砂糖说着，将怀里的布偶搂得更紧了些，“我也，很抱歉……对爸爸做了如此残暴的事情，明明妈妈当时就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没做，就这么看着她摔了下去……”

“抱歉。”秋安再次道歉，“我迟迟没来见你，也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被父亲卖掉之后，如果我有勇气寻死，就不至于带着这些沉重的罪孽回来拖累你了。”

“不，我生过气，也只是一时失智。我跟你是一样的，不存在拖累这一说。所以我原谅你了……”

砂糖稍微想起来了，年幼时自己跟兄长生存在这样残酷的家庭中，苟延残喘。除去母亲之外，哥哥是自己唯一信赖的人。

“我看见，簇拥着你的人越来越多，你加入了一个社团，有了靠谱的朋友跟喜欢着你的恋人，很替你感到高兴。反观我自己，唯一会原谅我的，只有你了。”秋安坦诚道出，在砂糖面前蹲下身，拉起她缩在衣袖里的手。

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是吗？以前，他也是像这样蹲下身来跟砂糖讲话的。他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找回他们最初的模样而已。

“我自己也还不清楚，离开了你足足16年，就连你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我都记不清了。”秋安垂下眼帘，将额首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妹妹是什么？家人是什么？我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经过多年，血液冲淡了我对亲情的感知。我很抱歉，没能早点回来接你，让你一个人承担那些苦难。我……我是个不称职的兄长……”

她感受到手背被秋安额发撩过有些瘙痒的触感，鼻尖一酸：“不……并不是的……我跟您一样，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也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这么说的话，我们，就没必要自责了吧……”

秋安松开了手，抬头仰视面前的少女，流动的波光深深藏在她的眼底。这一刻，他们总算做到了理解对方。

“我可以发誓，我再也不会把你丢在原地，也可以发誓，我会努力避免自己变成你讨厌的模样。你会原谅像我这样不负责任的哥哥吗？”

“嗯。”砂糖点头，收起手抱住怀里毛茸茸的布偶，缩起肩膀，眼里闪过一丝泪光，“我相信您，也请让我对您发誓，我以后，不会再因为过去的事与您争吵，与您疏远。”

在其余人的见证下，他们终于跨过那层隔阂，相互拥抱。

“看起来问题解决了。”目睹全程的尔皙暗自松一口气。

过了一晚，砂糖照例在早晨7点醒来。她做起床，环顾周围在昨晚突然被毛绒玩具堆满的房间，脸上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她下床去打开窗户，任由温和的日光点亮自己书桌的一角，书桌上摆满的手账本被风吹动书页，正好停在字迹最新的那一页。

“昨天听了社友的建议，跟长辈出去玩了一趟。游乐园里的甜点不是很好吃，而且带回来的东西太多，背得我腰酸背痛，但总归来说还是愉快的。”

手账本上的其中一段，记录着这样一段话。

“今天也这么早起？”

砂糖离开房间走进卫生间，拿起漱口杯，这会秋安也正好在洗手池前洗脸。

“嗯。”砂糖轻快答应，挤上牙膏开始刷牙。

“那在学校要努力，下午回来还要麻烦你打扫一下客厅。”

“好，知道了。”砂糖刷着牙，口齿不清说道。

秋安很快洗漱完毕，离开卫生间，准备出门。他今天还需要工作，早餐他已经准备好，摆在了餐桌上。

“那个，等等……”砂糖刷完牙急急放下杯子，跑出卫生间。

秋安闻言，停在门前扭过头来问：“怎么了？”

“晚餐，你会回来吃吗？”砂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垂下手揪住自己的衣服下摆，“一直让你做饭怪不好意思的。”

“可以。还有什么事吗？”

砂糖窃喜：“没，那哥哥路上小心。”

秋安脑子突然空白一瞬。

她刚刚是不是第一次喊哥哥？

“晚上可以的话，请早些回来。”

她脸上温和的笑意很快让秋安的心平静下来。

“嗯。”他缓缓点头，在砂糖的注视下动作缓慢地扭动门把手，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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