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冬樱花的孤单心事（番外篇）上

“冬月葭草吐绿头”，因此，被称为冬月的十一月还有个很好听的别名——葭月。盛放于葭月的冬樱花，拥有不畏严寒的坚韧。故而受到这种花祝福的女孩，性格中就多了一分高于常人的承受力。就像这个故事中的女孩吴静雯。她看起来那么强大，仿佛不在乎孤单，无论受到什么伤害都能够自我疗愈。但是，即便外表冷漠如她，也渴望着朋友的靠近和陪伴，渴望被人拉住手腕，骄傲地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在那个早樱盛放的三月，独自走过街头的吴静雯，邂逅了一场意外的危险友谊，本该迎来等待已久的花期，可内心藏匿的脆弱和自卑，却让她错失了那个善良的男孩。

十一月的冬樱花终于盛放，只不过，属于青春的悸动，悄悄结束了。

（一）

学校不远处的樱花道，在放学之后逐渐热闹起来。沿街种植的三月早樱盛放，粉色的花朵拥簇在枝头，树下人流如织。爱美的女生脱下校服外套，换上精致的裙装，笑声如银铃般清越。

吴静雯从书店里出来，吃力地提着一捆新书。穿过嬉闹追逐的同学，经过商店的玻璃门时，忽然顿住了脚步。玻璃门中反射出吴静雯此刻的模样，穿一身染了污渍的宽大校服，坚硬的长发垂在肩头，表情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吴静雯这样的女孩子，看起来孤独又落寞。

吴静雯确实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不苟言笑，给人很难相处的感觉。她知道学妹们常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做实验时吹毛求疵的样子看起来比教导主任还严肃。但其实她们不知道，她初一时也曾和她们一样，有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那时吴静雯刚从外省转校过来。为了适应新的环境，她牺牲休息时间去陪人逛街，违心地赞美同学的新发型，对大多数人的请求都尽力而为。她天生迟钝木讷，无法理解别人笑容里的深意，更不愿意花时间去揣测别人的心思。她以为自己和她们是朋友，直到有一次同班女生的生日聚会上，大家约好了一起凑钱买礼物，却偏偏将她的那份遗忘。

到了饭店，吴静雯两手空空。众人起哄让她跳舞赎罪，她哪里会。关了灯的包厢中，烛光摇曳不定，角落中有人提议道：“算了算了，不要难为她了，不如就跳广播体操吧。”

她拗不过众人的起哄，大概在饭店包厢里跳广播体操的，全世界只有她一人。她硬着头皮跳完，灯光打开，那些嘲弄的眼神如刀似箭，明晃晃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们是故意的，一群人合起伙来整她，每个人都发出得逞的笑声。原来吴静雯早就得罪了她们——是在此之前的一次化学课上，有人弄错了铝粉和三氧化二铁的比例，而这种比例一旦产生偏差，就会引起爆炸。吴静雯对实验课程一向细致，为了避免失误引起火灾，她报告给了老师。没想到却被说成是恶意举报，大家都对她心怀芥蒂。

那时吴静雯忽然醒悟，即使委屈自己，也并不能换来友谊。反而在别人眼中，她大概像个傻子一样，成绩好，但是有求必应，即使随便捉弄也没有关系。

于是她将生日蛋糕砸在了那些女生身上，从此再也不费尽心思给她们讲题。她本就和别人不一样，比起春风里透出苍白的早樱花，吴静雯更喜欢十一月的冬樱花。

冬樱花畏惧严寒，却会在最寒冷的季节绽放，如同在风雪里燃烧般的深红色花瓣，美得摄人心魄，只可惜在这座城市很少见。说起来，吴静雯的生日花刚好是冬樱花。没有人知道，外表粗糙冷漠的吴静雯，她的心也如花朵一样柔软。

手机不断传来微信的提示音，吴静雯回过神，看到陈小艺正催她回实验室交资料。陈小艺是她的学长，学校物理科研项目组骨干，也算是她半个老师。吴静雯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将手机放进校服口袋里。

那捆书在她掌心压出红痕，她轻声对自己说：“今天也辛苦了。”

其实，她也很期待有人能接过她手里的书，有人能陪她走一段路，有人能给她一个真诚的笑容，但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没关系，即使孤独似苔藓滋生，她也要像冬樱花一样，在寒冷中静默地等待花期。

（二）

吴静雯没走几步，忽然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回过头时，只看到一个黑衣男生有些冷清的背影。她没有在意，一直到准备进校门时，才发现手机不见了。似乎刚才撞她的男生最可疑，吴静雯犹豫了一下，决定折回去寻找看看。

吴静雯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个男生。他靠在街口的栏杆旁，穿着牛仔裤、黑色卫衣，卫衣帽子戴在头上。男生眉眼干净，瞳仁闪亮纯粹，看到她，他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东西。“我一直想，你什么时候才能找过来。”他按亮屏幕，看了看时间，挑眉道，“比想象中快。”

银色的手机壳，上面挂着维尼熊吊饰。吴静雯再熟悉不过，她伸手去抢，他却侧身躲了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把手机还给我！”吴静雯叫道。

“我叫何雨霖，雨露的雨，甘霖的霖。”男生低头看着她，轻声说，“请我吃碗肉骨茶，手机就还给你。”

“那我报警了！”吴静雯心想，他虽然看起来像是学生，但或许是个惯偷，他敢坐地起价，自己也能报警吓唬他。

“你以为我是小偷？”何雨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何雨霖解释道，他是看到有人偷吴静雯的手机，撞她一下是为了提醒她。没想到吴静雯提着书发呆，毫无察觉，他追过去从小偷手里夺回手机，吴静雯却已经走了。

吴静雯讷讷地不知道如何应答，内心挣扎了一下，答应了请何雨霖吃肉骨茶。她问何雨霖为什么要帮她，男生从热气腾腾的碗里抬起头来，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你很特别啊，忍不住想逗一下你。”

“呃呃呃呃。”吴静雯顿时愣在原地。秋天的夜晚，幕空流动着暗云。此时世界所有的变化，都抵不过男生眼波流转的狡黠。吴静雯虽然情商不高，却还不至于被这种假话骗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夸赞过她，她竟然可以不计较真假，缓缓扬起笑容。

吴静雯回复陈小艺微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陈小艺一向冷脸，在看到吴静雯小心翼翼地进实验室时，只是抬了眉眼看她：“有没有合理的解释？”

“昨天……对不起。”吴静雯想了想，干脆低头认错。

昨天发生的事情本来就不合理，吴静雯更是无从说起。她本来以为，一碗肉骨茶之后，和何雨霖便就此分别。何雨霖却出乎吴静雯意料，从店里出来，忽然跳到她前面，黑色的帆布鞋轻轻点地，比画出她刚才的样子：“今天也辛苦了。”

吴静雯窘迫地红了脸颊，他却高兴得手舞足蹈：“简直太有趣了！”

马路对面就是学校大门，吴静雯正抬脚，忽然被何雨霖拽住了书包带子：“周末就不要回去浪费学校水电了。”

夜色里的樱花道路人迹寥寥，地面上花瓣泥泞，他生拉硬拽地让吴静雯陪他来回走了好几遍。吴静雯手里还拎着十公斤的书，累到简直想对他翻白眼。所以她回家倒头便睡着了，将陈小艺交代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是交了新的朋友吗？”陈小艺向来聪明，任何端倪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不是朋友。”吴静雯一口否认。

“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的话，少做几次实验也没关系。”

“那你呢？”吴静雯反问道。

陈小艺同样几乎没有朋友，比起自己的仓皇，她对待同学的态度，既镇定又冰冷。只有在实验室里才能看到她少有的笑容，是那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满足。

陈小艺将酒精灯点燃，火柴在指尖逐渐熄灭，变成黑色的碳化物。

过了好久，她才轻声说：“我和你不一样。”

这时候的吴静雯，已经在埋头整理资料，并未发觉陈小艺眼中渐渐泛起的寒凉。

（三）

一直到餐馆的暖气拂在脸上，吴静雯似乎都没有回过神来。面前的何雨霖埋头喝汤，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瘫在椅子上，酣畅淋漓地舒了一口气。

吴静雯的目光落在何雨霖胸前的图书卡上，初二年级，与陈小艺同级。何雨霖却丝毫没有陈小艺的沉稳慎重，他甚至有些幼稚，在图书馆遇到吴静雯，便假装饿晕，缠着她请自己吃饭。

“你没钱吃饭吗？”

“对啊！”何雨霖理所当然地回答。

吴静雯看着何雨霖，面前坦然微笑的男生，似乎有两副面孔。一副是初次见他时，寥落冷清的背影；一副是吃饱后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两个人走在街上，在奶茶店门口撞见吴静雯同班的女生们。上次过生日的那个女生看到吴静雯，弯眉给了她一个看似甜美却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在大家看到她身后的何雨霖之后，眼中的吃惊却掩饰不住。

吴静雯知道她们在惊讶什么，何雨霖生得好看，笑容璀璨，怎么看也和她不是一路人。她没有和她们打招呼，走出几步，何雨霖忽然说道：“很讨厌吧？”

她目光微微一缩。

“有着纯净无瑕脸庞的人，往往最会说谎，一边利用别人，一边还自视清高。”何雨霖的声音渐渐低沉。

吴静雯看着他忽然凝固的目光，心中略微诧异，何雨霖却又转而笑道：“想喝奶茶吗？”

不过是和以往一样乏善可陈的街道，当吴静雯看着河回过身去，在奶茶店打包了两杯抹茶红豆奶茶时，这条街似乎又和以往不一样了。

女生们看何雨霖的眼神简直能发出光来，在眼睁睁看着何雨霖将其中一杯奶茶递给吴静雯后，她不可否认，那群人瞠目结舌的表情，让她感到扬眉吐气。

何雨霖歪着头望着她，忽然说：“不要误会哦，这是交易。”

“交易？”

“没有朋友的人，看起来总是特别可怜。你请我吃肉骨茶，我当你两个小时的朋友。所以，如果以后你有需要，记得请我吃肉骨茶。”

“那你……”吴静雯沉吟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算不算是出卖灵魂？”

“因为是你，所以出卖灵魂也没有关系。”何雨霖又扬起狡猾的笑容，这种对待女孩子的套路，他一向是信手拈来。吴静雯无语地看他一眼，他转而笑道：“这是我们的约定，等到十一月，我带你去看冬樱花。”

这座城市根本没有冬樱花，吴静雯愣了一下，将喝完的奶茶杯递给他，说：“帮我丢掉。”何雨霖便很听话地向垃圾桶跑去，吴静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这也不错。

渐渐地，吴静雯开始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表情不再那么凝重，偶尔扬起笑容，能看到她少有的天真可爱。

陈小艺将实验数据错误的地方用红笔标注出来，递给吴静雯。看到女生低头修改的侧脸，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被朋友们孤立，手足无措，用拼命清洗器材来掩盖自己的局促。

那时她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记录样品。她暂且存留在试管中的液体，都被吴静雯洗了个干净。

但是陈小艺却不忍心责备她，大概是因为她清洗器材的样子太像那个人。那个只知道插科打诨、每次做实验都让她帮忙、天赋极佳却毫不自知、已经与她形同陌路的人。

于是她邀请她进了科研项目组，帮她处理资料。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份工作，但是陈小艺不希望她太安静，她更希望能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活泼，至少不要像她。只有陈小艺知道，她有多讨厌别人眼中纤尘不染的自己。

吴静雯抬起头，发现陈小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实验室。实验室里只剩她一人，试管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到可怕。她想了想，给何雨霖发去信息：要不要吃肉骨茶？何雨霖迅速回复了一个狂奔而来的表情。

这是吴静雯第一次行使“两个小时”的权利，让何雨霖陪她做实验。这种事情在以后变得越来越顺理成章。何雨霖有时会看着以前的记录和清单出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纸张。她忙起来无暇顾及他，他的存在却不会让实验室显得空旷。

天气热了又冷，实验室没有暖气，何雨霖拽着她去操场跑步，冰凉的手脚在跑了几圈后，渐渐暖和起来。

比起球类运动，跑步枯燥得要命，但是何雨霖很喜欢。跑着跑着脑子就会放空，什么都不会想。不会觉得时光暗无天日，不会为某些事情执拗气恼，偌大的操场，用力地大口呼吸，只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操场的角落里有一株冬樱花树，是何雨霖先发现的。花期未到，浅褐色的树干看起来孤零零的。

吴静雯小心翼翼地摸着树干，问何雨霖：“它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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