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读得书来

深夜，船长室。

摇晃的灯光下，失眠的艾莉兹船长正将其凌乱的脑袋埋在《圣经》那发黄发皱的书页中。

这本书足够很多人耗费一辈子的时间来研究它的奥妙，说是常读常新都不为过。可是我们且看此时的艾莉兹船长，她的眉毛揉成一团，一副厌倦的神情；她的目光扫得飞快，说是一目十行都显得慢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这些本是工整的美妙的花体字，在我看来居然变成了一帮搔首弄姿的小丑戏伶，内容居然也变成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糊涂玩意！”

她突然啪地一声合上这本老书，长叹一口气，对着一半掉色的鎏金封面说道：

“我时常扪心三问：我读了书否？我读书有收获否？我的收获对我的工作生活有帮助否？我以前自认为我常常能回答这三个问题，但今天我却觉得我既不会阅读也不会理解。我的脑子空空，仿佛此前从来没读过一个字。书啊，尤其是你啊，这部万亿人所敬奉的至高经典啊，你是那批珍宝中的至高明珠。这本是个比喻句，可现在从我的口中却成了陈述句。你真的好像就成了一颗无用的宝石，除了被人把玩观赏就没有其它功用。可既然连你都是这样了，那么像大阿尔伯特、圣希尔德加德、库萨的尼各老、戈茨切德、歌德、席勒、海涅的著作又算得什么呢？确实如此 ！更别说哈曼、提腾斯、卡鲁斯、雅各比、谢林、费希特、费尔巴哈这些人了，一个个全部都是蠢汉笨伯，丢进锅里也只会炼出哈喇刺鼻的烂油！尤其是那个刚死不久的理查德·瓦格纳，篡改经典可真是一把好手！幸好当时我还在海上否则我一定会把他脑袋砍下来挂在榛木桩上！【《萨迦》中一种用于羞辱人的道具，原句是挂马头；这里明显是在讽刺希特勒尊崇瓦格纳】我曾经多么如饥似渴地阅读他们的作品，并希望从中窥得些许智慧和真理，可我现在却感到这些所谓的智慧者，脑壳里盛着的只是一碗豆腐渣！幸好我是将那些愚蠢的纸片片全部丢进公共书房而不是厨房，毕竟它们的智慧还是远在世人之上。我还以为你是世上最后的智慧载体，可从今开始你也沦为了空洞无物之流。快从我眼前消失吧！”

她一下子站起来，将这牛皮砖猛然砸向地面。巨大的声响将那两个给引了过来。塔露拉猛然推开门，只见船长像一尊雕像一般立在那儿，一双散发着诡异的光的眼睛俯视着地上的碎砖块。

两人感到自己正处在盛怒的金发王哈拉尔德的鼻息下。她们一动不敢动，仿佛地上的那堆碎屑是自己的脑袋。

过了好一会，就着摇晃的油灯，艾莉兹终于抬起头来，将那双可怕的眼睛暂且隐藏在亚麻色的帘子下。那只有四分之三的视力的眼睛先是看向塔露拉，随后看向塔露拉背后的三副黑，过了几秒后又和塔露拉的视线交织：

“去把斯卡蒂叫过来。”艾莉兹船长的嘴唇隐藏在阴影中。

“好的，亲爱的船长。”塔露拉立马微微鞠躬，战战兢兢地溜走了。

黑小姐侧身给大副让道，却一直站在原地，就吸引了船长的所有注意。这个高大健壮的女人不会用脸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她粗粝的手心必然早就被冷汗弄湿了。

“嗯。非常不错。”艾莉兹船长踱起步来，眼一直盯着三副。骨腿每敲一下地面，黑的心就咯噔跳一下。

“以你这模样，一看就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可是呢，除了服从我外，你却从来没有体现过什么智慧来——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因此，你的智慧其实就是我的智慧，而你自己根本就没有一点智慧——但你的外貌却能让人觉得你有惊人的智慧。而我们又看看我们的斯卡蒂。她是多么的纯洁无瑕啊，连那些一生处于深闺之中、没有见过丝毫世面的土耳其妇女的眼神都没有那么清澈动人。然而啊然而，这斯卡蒂所蕴含的智慧，是人间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我们一生只需要经历一次的传奇事件，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玩意——她还在娘胎之中就已经在和海中万物打交道了；而我们这些人只是幸而比她早生二三十年，才能和她的智慧和见识勉强相提并论——而这样伟大又深厚的智慧呵，居然隐藏在如此清秀动人、如此天真无邪的脸庞之中！这是何等高明的伪装！”

艾莉兹船长突然后仰，用双手遮掩面部，似乎想要扯下那张丑恶的面具：“哦不！怎么会是伪装呢？像斯卡蒂那样的丽姝，我只要一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一朵亭立在淤泥中的清莲——我自己也不过是一只泡在烂泥中的三脚蛤蟆——像斯卡蒂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伪装，也永远学不会伪装。她永远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敢于像她那样完全地表里如一。或许这就是至高智慧的表现——从单纯到成熟，最终又返璞归真，在垂垂老矣之时回归儿时的自由自在。只不过我们需要整整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事，斯卡蒂只在短短十个月就完成了这一伟大的螺旋运动——那些大彻大悟、功德圆满的东方佛陀，我们就算是学也学不来他们的纯净与自在。可我们亲爱的的斯卡蒂啊，她是一个基督徒，亦是一个异教徒，而无论是信基督的，还是信佛的，甚至是两者都不信的，都达不到像她那样的境界。毕竟外貌必定能映照出一个人的本质，既然其内核都做不到，那么其表皮又怎能与其趋同呢？”

她用剪过指甲的手指尖往下扯自己略有松弛的老脸皮：“咿！看看我这张臭皮囊下隐藏的是什么吧！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内在尚且大大远离智慧；更何况我这个丑陋的外表，让我无穷地远离了智慧者的行列。书啊，书啊，你究竟给予了我什么呢？我曾经无限地信任书籍，自认为从中获取了巨大的财富和宝物，自认为从中得到了许多的智慧和启迪——直到我看见了斯卡蒂——天哪，当我看到她第一眼所见到的智慧，就超过了我之前看过的所有书所能给予我的。到那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和白丁根本没有区别！哦不，我说的也不免太过绝对，毕竟收获还是有，不然我也不可能站在这赫尔霍尔德捕鲸船上【注：赫尔霍尔德意为农场牲口很多，是褒义词，此处褒词贬用】，环球地追着比我们更聪明更伟大的生物打——我还尚且能自称是读过书的臭蛤蟆。可是，可是，我亲爱的斯卡蒂，你读的书或许还不及我的百分之一，但你所拥有的智慧，难道不是我读的那些所谓书所蕴含的百万倍千万倍？”

她又倏然屈身，双臂交叉，紧紧抓住肩部的衣裳，仿佛有数条无形的铁链将她锁在地面上，而她的身体却在渴望自由；胸前的军功章叮当作响。经过数秒的痛苦和挣扎后，她凭借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伟力挣脱了束缚，在黑小姐看来真的就是挣脱了有形的枷锁：“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为什么现在觉得连《圣经》读起来都味同嚼蜡，成了一套又臭又长的流水账，原来是因为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斯卡蒂。啊啊啊！斯卡蒂！你蕴含的智慧可是和《圣经》都成云泥之差，从来没有哪本书，只要我看上一眼，那智慧就源源不断地往我的脑子里流，想不接受都不行，这就让我的智慧以可观的速度日趋完善。虽然凭借我这肉身凡胎，要想接收完斯卡蒂的所有智慧，可能真的要从让我坐在伊米尔的左肩胛骨上，而斯卡蒂坐在她的右肩胛骨上——这是天然的大坐垫——开始，一边在祂嘴角掬奥拉姆布拉的奶作佳酿，一边读她身上那些深奥又浅显的文字，直到肩胛骨合二为一变成了这艘船，也就是现在，都不能结束。啊！斯卡蒂！我和你相别不过短短数小时，可这点时间就像过了三生三世，毕竟任何人都对智慧有着本征的渴望。我已经按捺不住对智慧的渴望，哪怕是鸦片酊发作也从来没有如此时此刻一般带给我极大的痛楚。这样也好，让斯卡蒂早点下来，免得让天机泄露，破坏人间的平衡......”

黑小姐被这些话吓得动弹不得。旁人看起来是她在俯视船长，可实际上她才是被墙上的黑巨人俯视的侏儒。她不敢用手去抹那滴使她额角发痒的汗。

突然，一道浅蓝色的身影被抛入黑小姐厚实的身体。黑小姐下意识地将这团瘦小的身体抱住，右手搂着她的腰，左手扶着她的帽子。

那身影的主人像只猫一样趴在那，前一秒还在甲板上干活，后一秒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船长室的门口，水灵的红眼睛无辜地一眨一眨——手上还攥着一根索子呢。这可怜样让三副都不禁老脸一红。

艾莉兹船长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就看清了她昼思夜想的那个人，温柔与亲切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啊，我亲爱的斯卡蒂，你来的可真是好时候。”她径直走过去挽住斯卡蒂的手臂，仿佛将正处热恋的对象带入船长室。黑很自觉地在两人进去后将门关好，并站在门口当卫兵。

船长快速将桌子清空，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迫不及待。收拾好后，她对在一旁待命的斯卡蒂说：“来吧。”

在斯卡蒂慢条斯理地将身上的衣物转移到衣帽架上的同时，艾莉兹船长一边踱步按捺内心的激动一边自言自语：“这世上的读物分成三等。最次一等的是这样的，它们语无伦次、满篇胡言——根本就不能称为读物；阅读它们是浪费时间，书写它们更是浪费笔墨！居中的一等那门类就多了。它们或许是专业的读物，只服务于特定领域的人，虽然极具智慧但传播性极为有限；它们们或许是浅薄的读物，它们能让人很容易就明白其中蕴含的一切智慧，它们或许蕴含很高的智慧，但一定不多；它们或许是获得商业成功的读物，这类作品具有很高的时效性和流行性，它的智慧与价值也通常仅仅在于刚问世的极短的时间能得到教益。而居于最高一等的读物则应该是这样的，它们蕴含着不逊于专业书籍的智慧，亦不亚于流行读物的浅薄，凝缩成一个词的话就可以说是普世教材。这样的读物，只要是能够阅读，无论上到九十九，还是下到刚会走，哪怕是大字不识的人听上两句，都能很容易领悟道理，而且会形成字面上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现象。可事实上，这样的读物少之又少，好久好久才能出现一部，且甫一问世就会自然而然地广泛传播，最终给一代又一代的人类以教益。当然，一个受过基本的写作训练的，第一类读物也是写不出来的，因此这样的作品通常来说也不常见。因此我可以说，世界上绝大部分读物都属于第二类，平庸而作用有限，只有普世教材才能够真正地无论人类处于怎样的形态都可以永远流传。倘若人类某一天全部变回了猴子，那么普世教材就是走向文明的罗盘。

“然而，自从我见到了你所蕴含的智慧，我亲爱的斯卡蒂，世上所有的读物全部都变成了第一类这样的废纸，哪怕是公认的普世教材，《圣经》，在现在的我的眼里甚至还不如一根柴火！啊！我亲爱的斯卡蒂！我希望我永远都躺在诺恩女神们织成的黑色大网上！那代表过去的乌尔德，是深沉又平静的海洋，虽然与天同寿，但从来都力大无穷；那代表现在的薇儿丹蒂，是绚丽又险峻的丛林，这确实就是我们今天所在的世界；而那代表未来的斯库尔德，这个执剑持盾者，我本以为她的面纱下是倾城之貌，实际上却是致命的火。火！没错，火！我们的未来充斥着燎原之火冲天之火毁天灭地之火！我们虽然总是能感受到未来之火的烧灼，但从来没有人愿意动一下舵把，明明这种事易如反掌。命运不是不可以改变，但我们人类总是这么奇怪，非得要引火烧身了才悔不当初。”

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木尺，等待那本至高的读物自己走到书桌上。她再也不肯多等一秒了。

“上次读到哪儿了？”船长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智慧，一时间还不知道从何下手。尺头在斯卡蒂的身上滑动，每次连续地移动就是一个全新的句子。

“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亲爱的艾莉兹船长。”斯卡蒂懒洋洋地眯着眼，“您上次读到了《阿戈尔圣经·西塞罗记》的第三章，位置是从上往下数第十二块脊椎骨往右一指宽，阅读方向是东-北-东。”

【注：阿戈尔族圣经在用拉丁字母的语言中的拼法仅是“圣经”一词的拉丁化阿戈尔文写法，因为在阿戈尔语中这个拼法的含义和作为外来词的“Bible”等价，在西方国家据此可与“Bible”区分。中文书名的标准翻译为“阿戈尔圣经”五个字，额外添加了前缀；但在翻译外语时，为保持语言习惯，除了书名号中显示全称，其它地方以引号标注。《阿戈尔圣经》能够成为普世读物，要归功于作者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一系列工作。这个作者是世界上第一个研究阿戈尔学的权威（她和斯卡蒂的友谊是敲门砖），在她看来《阿戈尔圣经》的无论是文学还是教育地位都高于《圣经》，根据她的研究，《阿戈尔圣经》成书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交接时期，是对经典文学的集大成。它吸纳了以《圣经》为代表的诸名著的特点，同样保有浓厚阿戈尔族民族性。古日耳曼神话传说的主要文献来源差不多也是这样。在本作故事发生的时代，艾莉兹在认识斯卡蒂之前很可能根本不知道有《阿戈尔圣经》，且由于艾莉兹是德国新教徒，《圣经》当然放在至高地位。但这个作者是在着手相关工作之前就加入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在这方面比较客观】

“我找到了！”艾莉兹用手指按了斯卡蒂指出的位置，将木尺紧贴斯卡蒂的肌肤，一头按在那作为顶点，按照斯卡蒂指出的角度旋转，就精确找到了她上一次罢读的句子，然后她就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智慧的海洋中了。艾莉兹船长读完一句，必须要十分小心，因为只有无穷小位移才能在如此巨大的文字密度中保证字句的连续性。幸而她本就匠石运斤，微分般的小运动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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