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开锅炼油

接下来就是最核心的炼油工作。

早年间的英国和荷兰的捕鲸船，在做完我前几章叙述的工作后，只能把这些脂肪运回港口或在较偏远的岛屿开设的炼油作坊加工。这样会不可避免地会让原料腐败。美国人在这方面做了革命性的改变，将遍布码头的炼油作坊给搬到甲板上去，于是炼油效率和品质就大大增加，而且像薇薇安娜这样的人也多了起来。我此前多次提到炼锅，但我还未让您对它的形貌有个基本印象。我之前说的那种炼油锅，其实是整个装在一个位于前桅和主桅之间的整体像砖窑的约五英尺高的小房子里，两者合称炼油间。是否有炼油间历史上曾被用来区别是否是美国船。炼油间的整体是一个只有一个斜面的棱柱，斜面朝里挖空，装有盖的大铁锅。锅口微微朝外偏斜，它对着的那个面也被挖掉，成了自然的烟囱。大锅本身也卡在砖砌的灶上，悬在半空，正下方的砖面比大锅本身还黑上许多。在那团乌黑的边缘，也就是砖墙里面的根部有水槽，可以防止热量传导上木质甲板。水槽沿着墙根绕到炼油间后面，人们就可以随时补水。

天也黑了，正是开锅炼油的好时刻。于是在塔露拉的指挥下，堆在船头楼下的那些装满“圣经纸”的木桶的其中一个就被推到锅子前。斯卡蒂从下面拿了一对燧石和几条削了皮的木柴上来，蹲在灶台下，迅速在那团幽邃的地方弄出两堆又薄又多的刨花，干硬的木柴在她的刀下软如嫩豆腐。克劳蒂亚在旁边守着，如果有个别刨花飞出来她还得捡回去。

在这方面吝啬至极的塔露拉在两者背后亲眼监督。她看到锅底下的刨花已经稍有规模，连忙喊“够了。”于是斯卡蒂就将还没劈多少的木柴暂时递给克劳蒂亚，她自己就将两颗手心大的燧石互相用力敲了一下，才打出点点火星。于是她继续打，又打了好几下，那小堆刨花一下子就整个燃了起来。然后她将一片处在边缘还未来得及燃尽的刨花直接用手捉起，然后甩进另一边，于是唰地一下两只锅就都点好了。斯卡蒂要一直蹲在中间，时不时就要往里面添加刨花。

两位手持大钢叉的人走上前。她们无不赤膊，可下半身却裹得严严实实。两人默契地同时将大钢叉伸进桶里，啪叽一声分别叉起一本书。笨重的大钢叉需要双手提起，将一块开了页的脂肪扔进底部已经有些温度的炼锅中。脂肪一掉进去，就滑到底部，可高温的锅面让它一落下去就开始流油。等到几乎毫无摩擦力的第一块脂肪在锅壁做了无数次来回运动后，终于肯安静躺在锅底时，都已经表面炸焦，半身泡进自己的油中了。而当它在那绝望地等待完全焦酥时，还有好多它的同伴在锅壁上重蹈覆辙。

第一桶送了约有三分之一的模样，锅里已经炼出了可观的油量。因此就有另外两个手持大钢勺的人，也是赤着上身裹着下身，走到贪婪吞噬刨花的灶火前，在油锅里搅拌以使油温更均匀。透过她们的眼睛，油面滋滋作响，像啤酒一样一直在冒小气泡；而且由于脂肪本身带有很多杂质，时不时会蘸出一些，落上她们相对柔软的肌肤，留下点点烂疮。但这少许且偶然的灼伤和腿边长久不息的烈火相比，当然是微不足道的。拿大钢叉的人和拿大钢勺的人会交替上前。

待一块脂肪被炼到完全焦干发脆，一滴油也炸不出来时，体积会缩小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左右。此时我们就说鲸脂“变成油渣了”。油渣虽然在锅里已经达到了萃取平衡，可能斯特分配律又告诉我们油渣里必定还剩有可观数量的油（要是您看不懂物理化学的理论，去找一块猪油渣成品尝一下就懂了）。拿大钢勺的人看见油渣出现，就将它跟着液态的鲸油一起舀出来，然后趁热丢进灶里当燃料。当然，要等到第一批油渣出锅，要炼好几小时才行。

在完全将刨花改成油渣之前，斯卡蒂一直都要在那拿着木料蹲着。塔露拉严格监管刨花用量，让炉火恰到好处地熊熊燃烧。可接下来保持火力的工作，就全凭斯卡蒂的感觉。如果火小了，就刨几下；如果大了，就等它多燃一会，直到自己感觉没有那么热了，才肯动手。

天马上就黑了下去，灶里的火就愈发刺眼起来，等到九点多钟天完全黑下来后，它几乎已经成为了世间唯一的光明。对于我们这些站在远处的观者来说，那两个灶台就是阿尔瓦克和阿尔斯维休憩的小马厩。它们在天空中跑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将笨重的黄金马车拉下天穹，终于可以拖着疲惫的身子，盘在伽拉泰亚号的甲板上。虽然众神为它们的马具有防火的法力，可太阳过于炽热的本身还是点燃了马具，让两只神马完全意识不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两团不灭业火。看那不断摇摆的金黄色的火焰吧！那些研究太阳的人，只要来看看伽拉泰亚号炼油间的灶台，便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一切答案。毕竟它就是带着太阳堕落人间的残片。那些烧焦的大小木灰，就是太阳黑子；那些飞出去舔舐人们腿脚的火舌，就是太阳风暴；而那随着甲板摇晃而时不时改变的热场，就是难以捉摸的太阳磁场。我们以为太阳落后月亮升，可正在炼油的美国捕鲸船上，永远日月同辉。

如果从斯卡蒂的视角来看，那么炼油间和您家里的火壁炉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可我们看着我们亲爱的斯卡蒂，那双平时看着可爱水灵的红眼睛，此时却和两团火混在一起，难以区分。虽然她是为了工作原因一直把火盯着，可我们从她过于专注的红眼睛中，很容易便能看出她的灵魂已经被那赤红的触手蛊惑——只有灵魂出窍的人，才能持续地让火舌舔自己的脸，并以这种很容易腿麻的姿势蹲那么久。亲爱的读者呀，当您在火炉边上坐着的时候，浑身像在羊水里泡着一样温暖舒适，耳边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您的全身必定是放松至极的，哪怕您是裹着厚毯子坐在摇椅上，您的灵魂可能已经飞到九天之外，在尤弥尔的头颅上漫步，寻找宇宙的秘密。可斯卡蒂蹲的地方，不像我们平时在家里和火炉有些距离，而是直接把脸凑到费久尼卡的跳姑娘那舞动的裙摆边，欣赏她雪白的肌肤和血红的裙摆。跳姑娘有时候会伸出手，拽住斯卡蒂的头发邀请她进这个炽热的舞池，可麻木的斯卡蒂总是要拒绝她。可忤逆这个小精灵的人，总会失去一两根头发作为代价。

火呀，只要您像斯卡蒂那样，把脸凑到它的面前，必定会被这扭曲的蛇窝所迷惑，从而背叛上帝，成为琐罗亚斯德的门徒。可话又说回来，崇拜火焰又是崇拜另一个视角的上帝。在祂发怒的时候，总爱降下天火，洗涤人间的罪恶，就像所多玛和蛾摩拉两个古城一样。可是沉溺于烈火与暴怒，必然会引火上身，从而让自己也成为火焰的燃料。我们不去考究那些存在于神话中的城市，来看一看庞贝古城，那个被真实的火焰掩埋的真实的地方。当维苏威火山喷发后，岩浆和地火喷涌而出，吞没城市，燃烧着世间的一切。刨花被燃烧的时候会进一步卷曲，而那些活生生被高温吞没的人何不也是这样的呢？他们扭曲成各种形状，临死前深深弯腰，在一阵撕裂声后，乌黑的血肉下洁白的天使翅膀就被挤出来。或我们再想想大瘟疫后的雅典和佛罗伦萨，城郊堆起的一堆堆尸体被人点燃，焚烧死者发出的热成了新时代最初的养分。

一九一六年，我作为护士和战地记者在凡尔登待了几个月。在那场漫长而血腥的战役中，我军首次使用火焰喷射器实战。那天，我跟着一个小队，一名士兵用火焰喷射器攻击了一个里面堆满人的法国碉堡，它就像这对刨花一样一下子就点燃了。而在那时候，刨花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尖叫着，挣扎着，痛苦地呼喊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我看见一根烧了一半的刨花从斯卡蒂没在看的那个灶里逃出来，可它在半空中飞了一会，也燃尽了；那天也是这样，一名法军从入口跑出来，浑身都是火，那叫声正是整个炼油间整体发出的除了焚烧和死亡想不到别的词的声音，连我们的身经百战的队长也为他捏一把汗，不敢帮他解除痛苦。那个碉堡就这样，成了一块混凝土形状的大牛粪，为寒冷泥泞的战场上带来些许温暖。我们借着这团火，烘暖了自己的身子，让身上的泥浆快速凝固。同行的一个上等兵说：

“要是法国佬全部都烧光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们全部都笑了。

我们整体来看，下面的刨花燃烧自我，加热大炼锅的同时，也生出了深灰色的滚滚浓烟，让我们只能将三根桅杆弄得光秃秃的以免弄脏。这浓烟必定是油腻到了顶点，从炼油间的上口直冲天际，还有少许撩过斯卡蒂的头顶，不会遮挡她入迷的视线。而那四个轮流在大锅前劳作的人，在深夜十分炼锅功率最大时，经常会将整个上半身都埋进油烟里，因此那些皮肤雪白的人，在炼油间只不过走了几趟，竟然个个像是在矿井底下住了十年，除了雪白的牙齿和被熏出眼泪的眼睛，无不是黢黑的。

在浓烟中咳嗽的桅杆，像极了曼彻斯特工厂周围那些披上煤制大衣的枯树。那些工厂高耸入云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将比捕鲸船甲板上浓千百倍的黑烟吐到天空中。其下的钢铁森林一刻不停地燃烧着，从下往上地拉出一道由铁灰、煤灰和油灰组成的大幕，灰黑色的幕底在天空中无限的卷曲堆积。整块幕布上的各种颜色像梵高的星空一样相互渗透，相互结合，形成极具英吉利特性的颜色。而那些同样也是膀着上身的工人，无论男女，皆是生活在煤烟和金属蒸汽的世界里，一呼一吸中尝遍了半个元素周期表。可此时的美国捕鲸船，艘艘都是曼彻斯特的一个投影，烈火、钢铁、浓烟还有漆黑的躯干，前者让大英帝国走向日不落，后者让星条旗的子民步入宗主国的后尘。我看那些拿着铁锤的工人们，没有哪个不是神经衰弱，肉体还在劳作可灵魂已经等着上天堂。

可这儿的工人们却总是笑盈盈的，甚至还要唱起歌来。煌和菲奥娜正叉着脂肪往里丢，又黑又油的身体将草木灰水一样的液体到处抛洒，甩在甲板上，甩进锅里，或甩到斯卡蒂也已经熏得全是油烟的头顶上。

“这儿的温度还是太低了！

听见这油渣的轰鸣了吗？

嘿！斯卡蒂！请多加燃料！

我洒下的汗只会让气氛更热烈！

如果看见哪儿燃起来了，

除了灶台里面，

全都是副作用呀！

哎呀嘿呀！

把油脂送进去这种小儿科，

我还是懂得呀！”

煌欢快地清唱起来，菲奥娜也不甘示弱：

“由我带队，立即烧起来呀！

我和我的大钢叉，

都来自南苏格兰。

烈火使人思维明晰！

浓烟使人意志坚定！

标枪能够击溃邪恶！

热油能够拯救生命！

无论是在船中还是军中，

我都见过更严峻的事态。

咻~这回也没有辜负这身制服呢！”

在东西方的地狱里，皆有炼锅地狱的形象。而那些地狱里的鬼差，也都是将人叉进油锅以为乐趣的。本来和气美丽的身体，被油渣点燃的油火投射后，除了没有犄角、翅膀和鱼鳞，竟个个成了撒旦的分身；牙齿被阴影遮挡，像一座白骨森林。看看她们，多么快乐，多么享受啊，哪怕上半身暴露在最肮脏最油腻的烟气中，下半身暴露在随时可能被点燃的危险中。她们将油脂爆炸的啪啪声当做自己歌声的节奏，将滚锅的咕噜声当做专属的大乐团。别盯着里面看，亲爱的读者，真正的魔鬼正将滚沸的油当做自己的大鼓，那油块进出激起的涟漪就是它的手掌印。她们一边干，一边唱，在这个人间的狄斯城里，用夸张的动作将人间的一切智慧都丢进油锅里炸干。像什么苏格拉底呀，赫拉克利特呀，阿波罗尼呀，伽利略呀，斯宾诺莎呀，黎曼呀这些的灵魂全部都丢进去炸一炸，将他们的智慧全部榨干，装桶储存起来。那些可怜的异教徒有时想趁着油气逃离苦狱，可工人们的大钢叉可不会让他们得逞。只要他们试图靠近锅边，还没炸透的被刺了个透心穿，而炸透了的就成为锅底的粉碎沉淀。

这些捕鲸船上的俗人连那些人的名字都念不清楚，她们只知道什么华盛顿拿破仑这种。可这些人的智慧也是可以丢进去炸一炸的。而当我上去挥叉子的时候，炸的尽是海塔利亚、哥尔林根、西莫尔雷之类的人。反正世上的一切头脑都得丢进去炸一炸，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残渣还可以丢进火里，为发扬新智慧增加火力。

最后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在加工现场不远处监督的塔露拉身上。她的灰瞳孔缩成了前所未有的细线，可我们丝毫没有感到任何的邪恶气息。透过她的瞳孔，我看见了炉火的倒影，可那眼中的火是如此真实，仿佛斯卡蒂刚刚蹲守着的两团火不是用燧石引燃的，而是大副的目光投射出来的。而她自己也像一根烟囱一样立在那儿，头脑中燃烧的烟尘让她的头发也染上了一抹灰黑色。最有可能的是，塔露拉从斯卡蒂的手上借来了火，自己另起了个油锅，炸一炸自己焦躁不安的灵魂，从而达到去除忧郁和胡思乱想的疗效。

说到这儿，或许我也应该把自己的灵魂丢进去炸一炸了。可我正要行动时，我看见一只绿色的企鹅从浓烟背后摇摇晃晃地走来。

“起开！”它的语气颇有盛气凌人之势，几乎要踹上去。斯卡蒂懒得和它争论，将木柴一股脑丢进火中后就走开了。

那只绿色的企鹅“哼”了一声，在斯卡蒂刚刚蹲的地方也将自己的身子卷起来，成了一颗绿橄榄。我很好奇麦哲伦这时候来火炉边干什么，可我很快便忍俊不禁，拍起大腿笑了出来——她正在给二副烤肉串呢。虽然同样是靠近了看火，用金色的光芒够了自己的轮廓，斯卡蒂是沉沦于火焰本身，而麦哲伦只是在干烤肉这种世俗活。穿着厨师围腰的麦哲伦要比斯卡蒂体积更大一些，因此就影响到了煌和菲奥娜的工作。

“麻烦您让一下，亲爱的厨娘。”煌每次都只得将大钢叉伸长才能将脂肪送进锅里，“您挡着我的道了。若是我没看见将您踢进去可别怪我呀！”

麦哲伦此时却通情达理起来，往菲奥娜那边挪了挪身子。

“麻烦您也让一下，亲爱的厨娘。”菲奥娜也说着同样的话，“您挡着我的工作啦！”

“还有这边！我要将油渣丢到火里去！”塞雷娅正拿着一片还在冒烟的油渣，“麻烦您让一下，油渣很烫的！”

那个领班正忙着炸自己，管不了现场的事。职位最高的麦哲伦又忙着在烤串，于是我就能看见她踮着脚前后左右地跳，让完这个让那个，哪怕是真的企鹅都没有这么滑稽。这还只是一个小插曲，炼油过程整体是肮脏、枯燥而漫长的。我们以值班小组为单位三班倒地炼，一般来说至少要所有人都轮上一遍才能炼完一头。舀出来的鲸油有几百度，装桶后要敞着口陈列在甲板角落冷却，要冷却到固体才会密封好，送到舱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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