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箫声寒（上）

祥符三年，除夕之夜。

立春虽过，然天寒地冻，冷风如锋利的刀刃。四海之内俱是冬景，唯有一处世外仙岛，四季如春。

在这仙岛之上一片祥和温馨，久违的喧嚣吵闹拥在一处，正是移花的好风景，“幻海花城”之所在。

苏小白低下头，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外袍服制如常，教他整理得一丝不苟。此时弟子们都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这一年在外的见闻，亦或是讲述自己最近的心得经历，唯有他一人立于远处，脊背挺得笔直。

可他不觉得如何，看着看着，嘴边便噙着一丝笑来，似乎是被现下的氛围所感染。

“苏师兄！”

这一声呼唤将苏小白拉回现实，他眉角一跳，回头看去。

那名弟子对上那双莫名的、讶然的双眼，疑惑地问道：“苏师兄，怎么了？”

苏小白哑然失笑，答道：“没什么。”

他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掩下眸中的失落，安静地等待后文。

那名弟子眼中有神，转了转眼珠，拍手道：“是我失了分寸。”

言下之意，应该叫大总管，不该叫师兄。可这并不是他的错，苏小白明白，只是这一声满溢欣喜的呼唤太像故人。

“不必，像以前一样便好。”苏小白轻轻伸展指尖，“你来找我……”

“对！苏师兄，风师姐从中原带回来十坛桃花佳酿，她想要问您要不要！”

苏小白的指节僵硬，因没有用内功御寒，在夜风的吹拂下竟有些发麻。他轻轻地扬起唇角，摇了摇头，拒绝道：“多谢好意，我不善饮酒，怕是不能一同共饮了。”

“你们见过苏师兄喝酒吗？”

“苏师兄怎么会喝酒哇，他对自己那么严苛，估计一滴都不会沾的！”

“我不信，风师姐，苏师兄他喝过酒吗？他一定喝过的吧——”

“哎哎，小声点，苏师兄看过来啦！”

弟子们的讨论沉寂在苏小白的一个眼神之中，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蓦地与风小雪的视线相对，两人相互点头示意，一切言语尽在不言中。

那边寂静片刻，又似乎要争执起来，在外衣衫飘然，风度翩翩的移花弟子们，此时此刻就像归家的稚童，放纵又可爱。

苏小白目送那名弟子的背影，自己也孤身离去。

经这一提，他想起了某人前年埋下的桃花酿，酒是经对方一人之手酿成的，只说这也算是一份心意，普天之下的佳酿有很多，但饱含感情的，只有这几坛。

几坛？

苏小白蹲在地上数了数泥土地的坑洼，在心中念道，二十一坛。

不是只有桃花酿，还有梨花、桂花和樱花酒。

是他宝贝师弟在外游历，每路过一处就采以鲜花酿酒，以船家运至移花岛上，在前年跟他一同埋下。

因他从不饮酒，不知道喜好哪一种，所以对方说要都尝一尝，每年开一坛。

苏小白葱白的指尖在泥土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轻歌。

不是唐家的青歌，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他的宝贝师弟，苏轻歌。

他紧抿下唇，抑制不住唇齿打颤。约好年年要开一坛新酒，只开过一坛，轻歌就不在了。

苏小白徒手挖出一坛桃花酿，解开绳线，揭开包裹严实的封口，捧着这坛，大口地喝着酒。刚咽下去两口，便大声地咳嗽起来，这酒不辣，但是太呛了，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顾不上自己的仪容是否端庄。

衣摆沾上灰尘，十指皆是泥土，领口衣襟汲取到些微酒酿，他浑身泛着桃花的香甜气息。

苏小白抬起酒坛，像刚才一般豪饮着，脸颊染上层不自然的嫣红，酒液的滚烫灼烧着他的身体，更燃灼着他的灵魂。

移花宫和天峰盟繁重的事务压在他身上，他不能休息，也不能出事。

他有责任于身，他不能死，不能随着所爱而去。

苏小白垂下眼睫，偶尔他也会恨唐青歌。唐青枫以命相救轻歌，他的义父苏霜华舍命救唐青枫，轻歌身上背负着苏霜华的命，如此轻易地舍弃掉一切，只留下他一个人……让他求生求死不能。

他安静地将空酒坛埋在原处，摇晃着站立起来，走到崖边高处。

“小白。”

苏小白听得呼唤仍神色淡淡，没有半点被发现窘态的赧然。

他应道：“沈宗主。”

对方没问，只是顾自说道：“轻歌是好孩子。”

苏小白垂眸笑道：“是。”

“可他的路走错了，你我都希望他留在移花。”沈醉花立于苏小白身侧，负手而立，“从他回唐门那一刻，有些事就注定了。”

唐青枫的师弟，唐家嫡系青字辈，唐门的大弟子，移花宫主子桑不寿的亲传弟子，所有的一切荣誉加身，怎能不被有心之人利用？青龙会，玉京城，都拿他当一枚重要的棋子。

苏小白默不作声。

沈醉花接过自己的话，继续说道：“轻歌太过少年意气，直到最后都是如此，宁为玉碎。或许他曾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他要你忘了他，坦然赴死，你何必执着过去。”

苏小白这才有了动作，他不疾不徐地理了理灰尘泥土，随后问道：“所以您便是如此放弃的萧总管？”

萧副总管是萧曼声，是沈醉花和离的妻子。

“在花海幻境中历经俗尘，真正的有情是无情。”沈醉花远眺圆月，“这是时间问题，无论你是念着他的好意，还是私心恨他，都只有这一条路。”

沈宗主说得没错，人死不能复生，伤痕的修复只是时间问题。

移花宫弟子若是想活，可以活到很久很久，几近一百年的不老不死，早晚都会忘记离开的人。

苏小白伸手按了按衣襟，在怀中的是苏轻歌曾经的乌笛——剪雪，是他可以睹物思人的念想。他沉下心，回答道：“我不会忘记他，他也不会死。”

此时他的眼眸在夜色中熠熠发亮，那是一种极为坚定的神采。

“你欲如何，想要复活他？考虑过后果吗？”沈醉花轻微地蹙起眉。

苏小白微微翘起唇，在夜色映照下的神情无比柔和，纵然被沈宗主发现如此心思也不避不退。他坦然答道：“是，前有移花宫星月二位宫主修习九层明玉功，不老不死，今有王神庭前辈练成嫁衣神功，将毕生武功传予沈孤雁。甚至义父，也以命换命……”

提及此事，苏小白顿了顿话音，只觉得喉间有些发涩。

沈醉花淡漠的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不赞同的意味来，他偏过头去看身侧之人，沉声反问道：“所以你要罔顾人伦，生死不忌，只为救一个寻死之人。”

“不。”苏小白猛地抬头，与沈醉花的视线相对，“我不相信，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

“何苦。”

何苦如此？

苏小白轻笑，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他抿了抿唇，道：“义父说我自小懂事，心思纯净，虽然行为有些孩子气，却是能担大任的人。我不懂，但我要求自己精通万事万物，不能给他丢脸，亦不能给移花宫丢脸。”

“这很好。”

“的确很好……我精通乐理药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善行船出海，甚至连机关修理都尝试过。”苏小白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沈宗主，你猜轻歌知道之后说了什么？”

“他夸赞你，问你做这些是否自愿？”

苏小白牵起半边唇角，眼眶通红，道：“他问我累不累，他说如果早生十年，这些事情都不要我来做，他要帮我做任何我想完成的事。他说着说着自己就哭了，我以为他不会哭……他受伤中箭没喊过疼，中毒濒死没垂过泪。可他独独因为这点小事……”

沈醉花极浅地叹息，又问道：“小白，花海幻境你已进了不下十次，心绪起伏怎还会如此。”

“我不清楚。”苏小白阖上双眼，“也许是我不愿忘，不肯忘，不能忘。他将一颗真心托付给我，普天之下再没有哪一份情比这更真了。”

更何况他们性情相近，相互理解体谅，有默契有配合。

无论什么场合他们都会优先考虑对方，不会让彼此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藏在心中，流露于眼底的爱。

永不消散，不渝不灭。

“不要去了，醉心花吸食过量，百害而无一利。”

苏小白应道：“好。”

沈醉花似乎已放弃劝说，只是问道：“我们少宫主知晓此事？”

“他知道。”苏小白答得极快，“青枫舍命相救，轻歌却不惜命，他比任何人都恼火。”

“其余之事，我便不多问了，愿你遂心如意。”沈醉花恢复一贯如常的淡漠神情，“移花永远欢迎你们回来。”

苏小白弯眸轻笑，道：“是，初三我便要离开了，沈宗主多保重。”

沈醉花从苏小白的眼中只看出一片决绝之意，随口问道：“哪天？”

才说年初三是离开移花岛的日子，那便不可能是问离开的时候。要问那一日，应该是先前说过的，要救轻歌的日子。

“七月二十一，轻歌的生辰。”苏小白敛眸微笑，眸间罕有地带了几分深意，“我还他自由，予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不干涉他的抉择。曾经是我们亏欠他，逼他走一条正义又光明的路，以后如何，都要他自由来选了。”

“也好，那我便送你一程。”沈醉花抽出腰间长箫，吹奏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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