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陪的青春(明日方舟双狼)
超小超大

失陪的青春

最后一次见到拉普兰德是在火车上。她坐在开往相反方向的火车里,靠着窗玻璃,好像是睡着了。德克萨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拉住她,但立刻察觉到了那扇窗子,觉得拍拍玻璃叫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然而身边翘着脚的圆滚滚的企鹅呸地一声吐掉口香糖:“想死你就跳吧。别管是摔成菜汤还是被火车轧成黑胶唱片……先说好,合同里说过了,我可不负责殡葬费。”

德克萨斯回过神来。火车就流动着黄黄的灯光,带着拉普兰德的背影呼啸而过,消失在灰蒙蒙的傍晚的山野中了。

“别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德克萨斯。”企鹅掸掸落在他心爱的文化衫上的尘土。“我们马上就能给这群蠢到拿火车运枪支的士兵一点小小的惊喜了……到时候他们家将军珍藏的金条和黑胶,你要帮我搬。”

“……是,老板。”德克萨斯叹气。然后甩甩头,把那个抓不住的背影从脑海里甩出去,将精神集中到这列缓缓启动起来的火车上,只是那只握着怀表的手掌紧紧攥了起来。也许很快就能回去了,她告诉自己。都有要忙的事情,等回到叙拉古再见面吧。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拉普兰德见面时的情景。那是个暮春的傍晚,天气逐渐炎热,微风里开始有初夏的味道。干燥,灿烂,明媚,这就是初夏的叙拉古小镇。

德克萨斯刚到镇上时,居民不算多,支脉一个叔父拉住个街边推着木桶卖葡萄酒的小贩问问,生活不能说富裕,但过得下去,比外面强了不少。这样封闭的地方,什么事也影响不到咱,小贩竟然有一分自豪。

小镇隐藏进重重山峦,封闭必然无聊,但德克萨斯对此没什么感想。反正去哪都是上学。安顿下来的当天晚上父亲就在篝火边上召开了家族会议,经过讨论最后决定要把德克萨斯整到县立高中里去,家族继承人的前途不容耽误。德克萨斯抱着胸靠着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站着,无聊地看着叔父伯父们围着火焰正襟危坐,并且美其名曰仪式感。

镇上到处弥漫着一股安于现状、享受生活、难得糊涂的氛围,这种得过且过也蔓延进了学校。学生们能学到点什么全看自己,反正出来也是回家种柑橘、葡萄和胡萝卜。他们连课本都不带,上课能睡则睡,老师讲到他十年前的离婚案时除外。这同样是一位快乐本地人告诉德克萨斯的,她一边给德克萨斯的袋子里装满蔬菜,一边同时给十个顾客找钱。独善其身,读高一的德克萨斯认真地想。

但这只是个愿望。她第一天上学路上就遇上了绑票的。

“新生?”领头的瘦子一挑眉。

德克萨斯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微微点头,然后转过身去打算继续走路。

“别打这人主意,”瘦子刚要开口,身后立即有人说话。“她说这个是家族继承人,跟以前那些角色不一样。”

这镇子如此封闭居然也被黑恶势力渗透得彻彻底底,德克萨斯暗自咋舌。不愧是叙拉古黑手党。

“家族继承人?那先绑了敲一笔!"瘦子一阵怪笑。

德克萨斯捏捏手掌叹口气问道:“不小心打死不犯法吧。”

“哈哈哈哈,做千层酥的事情,还是放在外面好呢……”意外的回答,一个纸团猝不及防飞来打中她的头顶。德克萨斯一惊,一把抓住,气愤抬头向上看,只见三楼教室窗子被拉开了一条缝,而丢纸团的家伙早不知去向。

“你们的老大?”德克萨斯抛抛手里的纸团。几个家伙不情愿地点头,犹犹豫豫离开,嘟囔着这个疯子为什么今天有心情插手这些个破事。

德克萨斯转身之前又向三楼看了一眼。纸团上面有字,她打开看看,只有一句话。

入伙吗?

拉普兰德。

潦草而花里胡哨的花体。

德克萨斯哭笑不得,这才上学第一天她就要变成黑手党了。她抿抿嘴角,随手把纸条揣进兜里。

课堂比想象中的更离谱,白浪费一天,除了物理老师提起拉普兰德在高三部。德克萨斯没什么入伙的意思,但是蛮好奇拉普兰德本尊是什么样子。放了学,她慢慢走到街上,想拖到高三生下课,灿烂的傍晚晃得她眼睛有点疼。远山和云岚在天空里淡淡压出纹路,窄窄的街道上到处是小贩的吆喝与妇女喊骂孩子的声音,新出炉的海鲜披萨的香气和着松木枝子燃烧气味一起盘旋在空中。德克萨斯耸耸鼻子,感觉自己被明媚的颜色和气味填满了身体,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平常的时候人也不会这么多哦。"她回头,看到是自己的同桌跟上来。“今天大概是有哪举办游行啦,或者店铺开业啦,这样一类的。”

“你们一般都会跟着一起玩?”

“对哦……哎,在那边!快过来啊。”沃尔珀浅黄色的眼珠滴溜溜转,突然一亮,随即立刻很有活力地叫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德克萨斯看过去,熙熙攘攘人群里露出石墙的灰色与风信子的淡紫。凭着出色的视力她看到几个很高端的法文字母:Cafe

是真的很好看。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她有所感应般地仿佛被一种无形力量牵引着转身。身后出现了一个白发的鲁珀,刚和身边几个人说过话,正向这边走来。那人有一双与众不同的银色眸子,视线扫到人时透着一股玩味和游刃有余。不穿校服,穿着高领的黑色皮衣,像所有叛逆期不怕父母骂的年轻女孩一样露出苍白纤细的腰部。

德克萨斯毫无来由地觉得这就是拉普兰德。

她没想到路人会怎么觉得,没管拉普兰德会怎么想,也没迟疑认错人会怎么样,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拦下她,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有一分气喘地注视着对方,直白说:“我想约你去新开的咖啡店。明晚有空么?”

拉普兰德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突然拦下自己,一个急刹,仍然撞在了德克萨斯身上,差点让两人一起趴到地上。德克萨斯感受到她柔软的胸脯轻轻压了下自己的肩膀,但拉普兰德立刻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恢复了平时优雅、游刃有余的样子。她因为猛地停下,一头银白的长发向前一甩,临近傍晚的金色日光顿时飞溅。路人和德克萨斯一起看愣在那里。她的美让人觉得有一种魔力,她会永远像这样一般年轻下去,仿佛停在了时光里。

“如果拉普兰德老了呢?“多年后的德克萨斯还是会偶尔想到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就摇摇头。她真的想象不到拉普兰德老得不得了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拉普兰德略有点惊愕地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一头的鲁珀。随即感到有点好笑,这还是第一个走在路上敢把她拦下来的家伙。

“德克萨斯家的继承人居然也会有空做自己的事?”

德克萨斯措手不及。然后又被拉普兰德在脑门上弹了一下:“还是先把后天的考试应付下来再说吧。”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她们站在人流中,像水滴掉进大海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但拉普兰德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不禁有点恼怒,一甩尾巴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确实是拉普兰德。

看起来的确是个一般路过黑恶势力,但除此之外好像还多了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德克萨斯也拿不准。

德克萨斯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她想跑去抓她,但立即泄了气,这距离有点过于遥远了。她就这样,放拉普兰德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故作老成。“某人扯扯书包带子,不满地想,不由得轻轻说出声来。

她摸摸有些痛的额头,目光幽怨地瞪着那个背影离开的方向,旋即不甘心地磨磨小尖牙。

“拉普兰德。我当然很快会长大!你最好留在这不要动。我会抓住你的。”

她有这个信心。

“等等,考试…啊。导数题。”

脚步突然一僵,好像想到了点什么,灰狼立刻垮起小脸来。家族继承人为什么要学数学和物理啊!叙拉古俚语!

要是这话被她那群同学们听到估计会羞愧至死。两天后的考试德克萨斯轻松拿到第一,顺便破了拉普兰德当年的纪录。

“拉普兰德喜欢什么?"德克萨斯手里转着笔,心中飞快计算着某个力学大算式。高三部周末加课,德克萨斯把书包往肩上一挎跟着进了校门、算是提前进入备考模式。

“我们怎么知道。”瘦子敬佩地偷瞄德克萨斯。喜欢他们老大的人不少,敢动手追的不多。十七八岁青春期的孩子们攒吧攒吧组个街头黑帮,无非是为了碰上个好欺负的敲一笔,打群架都不多,但他们是亲眼见过拉普兰德杀人见血的,惊吓之余越发觉得自己在玩过家家。

“你们不是从小玩到大,这也不知道吗?”德克萨斯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是真的不知道……她神秘得很啊。”另一个学生说。“大概不是本地人吧……我们也没见过她家里人。”

“有人见过她抽烟。大概你搞到点好一点的烟或许可以……”

“什么牌子?”

“不知道。”

“……”

德克萨斯叹口气。“算了。我就不该找你们行了,你们复习吧。还有半个月高考了。”

“不用不用。”几个高个子男生立马嬉皮笑脸起来。“高考我们就是去当分母的。哥几个战略定位很准的。”

“反正都是回家种地养羊。再说了谁愿意考出去?外面物价涨得,卖了我也不够吃顿饭的。”

“对啊。历史老师你知道吧,假发经常戴歪的那个秃头……他说再这样下去也许政府要征兵了。”

气氛有点沉重下来,德克萨斯默默转过去写题。过了一会,她往椅子上一靠,把笔拍在桌上:“……靠。真烦。”

“你应该把她约出去。”其中一个说道。“还有女人一般喜欢花……我不知道。反正我对象是这样。”

“别听狗头军师瞎掰。”瘦子坐在讲台上,宽松的校服裤管一晃一晃。“她要是没兴趣,你努力一百年也白瞎。她要是有兴趣,……呃,我也不知道会怎样。祝你好运吧。”

“好。谢谢。”德克萨斯收拾书本,毫不拖泥带水地走掉了。

几个高三学生起初有点惊讶德克萨斯的干脆利落,随后很秘密的样子低声说了点什么,爆发出一阵狂笑,和这个年龄任何一个班里的男生一样。

德克萨斯出楼迎面遇上拉普兰德。

“你不去吃饭?"拉普兰德竟然毫不惊讶,优雅地抬手蹭了下嘴角。

德克萨斯点点头。“家里吃饭晚。”

拉普兰德也许心情不错。“呵呵,德克萨斯家的继承人小姐……好了,再会吧,不要约我去什么咖啡馆了,我明天抽不出身呢。”

“那就今天吧。你有空吗?”

拉普兰德深深看一眼德克萨斯。两人有点尴尬地面对面杵了一会,拉普兰德最后说,我今天六点四十下课,你们呢。

后来,同学们就常见到两人在一起走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迁到镇上后的日子辛苦,拮据,但很平和。坐惯了会议厅的先生们一个个都给自家开了块地,种点蔬菜和鲜花,太太们就推着板车到小市场上去卖。白皙的手腕,发旧的板车,和一车的色彩,这是一幅很美的画面。德克萨斯中午回家,给家人做了饭,装在一个大篮子里送过去。晚上一家人竟能一起坐在桌前,喝汤、烤土豆和面包,慢慢地父亲还学会了扮鬼脸和讲笑话。

而德克萨斯很快变得比拉普兰德更爱抽烟。学校里的小情侣赌咒发誓的时候出了拽点山无陵江水竭之外,德狗戒烟竟然也被带进了山盟海誓中。但她实际抽得不多。为了节省,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常坐在一起,一人一口。拉普兰德说不抽了不抽了,德克萨斯说还能再来一口。德克萨斯一写完作业就去镇里转转,看有没有居民要人帮忙跑腿送饭、送衣服、送玫瑰花,一趟可以挣个十几分。她也做过家庭教师、帮忙摘葡萄和柠檬、扮演小学生的家长开家长会。这样也攒下了一点钱。她把这点钱带在身上,这样商店有烟卖的时候不用往家跑一趟。

德克萨斯同时赚着好几份工资,生活技能几乎加满。但她唯一不会的是缝纫,故而经常被家庭主妇们打趣。德克萨斯翻翻眼皮,大裁大剪、挑花绣朵有什么用,衣服还不是工厂做出来的物美价廉。但没多久就直接真香了,她和拉普兰德摘水果作为晚餐时,一段尖尖的树枝挂破了她的衣服。

“真可惜我不会缝衣服。你会吗?"拉普兰德摇摇头说。

德克萨斯也摇摇头。虽说只是件校服外套,但就这样不能再穿真的很可惜。家里本来就没几件衣服可穿。

拉普兰德脱下自己的外套扔给德克萨斯,说反正老师们管她的时日无多。

她把校服拿去改成了一件披风披在了肩上。

“好看的。”德克萨斯由衷赞美。

“这两个袖子挂在这,太傻了。”拉普兰德抱怨。

“你要是剪掉它们露着两个窟窿会更傻。”

拉普兰德觉得有道理,继续吃饭了。

而在学校里,常能听到年级主任口沫横飞地大声喊叫。

“拉普兰德!你那是什么样子!校服你是穿还是脱?袖子给我捅上!”

倒数第二次见到拉普兰德是高考结束那个的下午,学校例行封闭放假,德克萨斯看到拉普兰德坐在她的窗台上,也许在等她出去,一对浅绿色的小蛾子停在她发梢上。德克萨斯冷不丁地打开窗子,傻狗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

德克萨斯忍不住笑意。“有什么事么?”

“没。”拉普兰德看了她一会,摇摇头。“考完了不能找你玩?”

但德克萨斯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反常。她觉得拉普兰德和平时不一样,但究竞是什么她也说不清。于是立刻从窗户里翻出去,拉着拉普兰德跑出了院子,接着跑出了镇,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永远藏在自己身边。她们在一个山头气喘吁吁地停下,坐在湿润的草地上,任由风从领口钻进衣服。

山不高,也不陡,就这样刚刚好。

很久后,拉普兰德慵懒地开口:“德克萨斯。山的那边是什么啊?”

“是海。”德克萨斯答道。

“我们去海边吧。"拉普兰德回头望望隐入山峦褶皱中的小镇。德克萨斯是随口一说,但拉普兰德知道她们的镇子其实离海不远,只要不停地翻越山头终能到达海岸。

那个下午她们一口气看尽了全世界的日落来到海边,德克萨斯相信那是九十九次。一段长长的高墙废弃在岸上,也许古早时期的人们用它拦住海潮。它大概永远想不到多年后还会有人来到这里坐下,只是为了看看海。

德克萨斯一只脚悬空,一只脚踩在墙头,胳膊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手里夹着烟,深蓝色的眼睛比大海深沉。拉普兰德两手托着脸,望着很遥远的地方,作沉思状。

“如果它还没有名字,那就用你的名字来命名吧,怎么样?怎么样!”

“……不可能。"德克萨斯看了一眼突然兴奋起来的拉普兰德,把她摁回去。祖辈在大航海时代纵横于各大海洋,德克萨斯家就是那时候从叙拉古迁到了哥伦比亚发展。她相信全泰拉没有一片他们不曾到达的地方。

“嗯?”

“那叫什么……爱神海,对吧。”拉普兰德紧追不舍,德克萨斯有点头疼,努力回忆初中地理课留在脑海中的名词,最后随口胡诹了一个,反正拉普兰德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事与愿违,拉普兰德无情嘲讽。“那叫爱琴海。哦对了你不学地理。哈哈哈哈哈。”

不想跟不要脸的文科生纠缠,德克萨斯握着嘴咳嗽一声:“那个不是这边的海……而且,当然有爱神海。"她扭头看拉普兰德,头发在海风中遮住半边侧脸,凌乱地飞扬着。拉普兰德一怔,从那对冷淡而带笑的深蓝色眸子里读出了那个周末的傍晚,于是跟着笑了。

空荡荡的海滩上橘红的的落日肆意伸展涂抹,潮水开始涨起,下一秒,拉普兰德看着德克萨斯一把拉过她,握住她的后颈,肩膀相撞,柔软的嘴唇直直地落下来。某种澎湃的情绪喷薄而出,在语言上大概永远永远都不会被表达出来。

碎掉的海浪冲上巨石棱角激起一片片水雾,打湿了两人飘起的裙摆。遥远的镇里钟声响了,催主妇们回家煮饭、催孩子们走出校门、催镇子上的人一年一年渐渐白了发尾,仍不急不缓,舒展在暮色中:“铛——嗡……嗡……嗡……”

德克萨斯把头靠在车窗上,沉默地望着外面。玻璃上映出拉普兰德半个透明的身影,禁锢在暮色里,随着它川流不息。她正优雅地窝在靠背中,带着一抹兴致盎然的坏笑,银色的眼睛在愈发模糊下去的傍晚里闪闪发亮。

私奔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她们在海岸的墙头一前一后走成一双剪影,然后看到了公路。德克萨斯看到一辆驶来的汽车时猛然冒出这个念头,转头对拉普兰德说我们私奔吧。而她现在想到了好多该考虑的事,比如她就这样跑出去父母会怎么想……之类的。她甚至没留个口信。

拉普兰德不想把现钱浪费在这里,摘下手腕上戴的小十字架递给司机请他捎她们一程,随便到哪个小城都可以。司机掂掂手链眉开眼笑,竟然是纯银,立刻答应了。

下车时已经天黑,城市的街灯次第亮起,但路上少有人行。霓虹灯黑了一半,小店的门上大多上了锁。

“天气不冷,我们可以不住旅店。”德克萨斯说。“钱要省着用。”

“实际上你也找不到哪家旅馆还能开门。"拉普兰德四面望望。“嗯……倒闭得差不多了吧。”

她们爬上楼顶,互相靠着躺下来。城市的灯光黯淡了,漫天的星星显得格外明亮。面对着浩瀚而灿烂的星空,地上的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德克萨斯眯起眼晴,想要愉快地叹一口气。

“你在想家?"拉普兰德撑着脸,露出一抹坏笑。

“我才没有。是你自己想家了吧。”德克萨斯立刻反击。

说完以后又觉得不太对,她还没见过拉普兰德的家和家人。没准她是独自住的。

“你家在哪啊?"她问。

“唔,挺远的吧……”拉普兰德模模糊糊地回答。“家里的人想让我安安稳稳度过童年,就把我送到这边了。”她摊手。“他们要是知道我竟然在外面谈恋爰估计鼻子都会被气没。太好了!”

德克萨斯满以为她要像寝室熄灯夜谈一样长长地讲述她的身世,结果她戛然而止,一句也不肯多说。德克萨斯有一点点生气。拉普兰德有什么好瞒着她的呢?

拉普兰德看她翻过身去不说话,知道她在赌气。拉普兰德洞察力很强,但不会哄人,只好没意思地躺下来,看着星空下的城市。德克萨斯最后睡着了,好像感受到拉普兰德将风衣盖在了她们身上。

德克萨斯的作息永远规律,早晨醒得很早,城市灰蒙蒙。“我们该去找个吃饭的地方。”她翻身坐到拉普兰德身上,揪住她的衣服。“醒了,傻狗。”

拉普兰德不情不愿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掏出怀表看看,还不到五点。“谁这个点开门。”她说。“叙拉古人早一分钟都不愿上工。“”等找到正常开门的店就到时间了。”德克萨斯说。

拉普兰德表示认同。两人在空旷的街道上穿行,一个人都没有,城市还没睡醒。

“那边有家咖啡馆。”德克萨斯说。“不是很荒败,我去看看。”

“你老早以前说过想请我喝咖啡是吧。”拉普兰德笑起来。“……没想到是在这里实现啊!”

不多时德克萨斯回来,冲她一扬下巴,拉普兰德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随她走去。

服务生递上价目表,德克萨斯接过来,学着父亲的样子沉稳而礼貌地点点头说“好”,结果看一眼就不禁瞪圆了眼睛。放在以前根本不成问题的价位在如今看来奢侈得遥不可及,德克萨斯咬咬牙默念人在屋檐下,点了最便宜的一种。服务生有点好笑地收走单子, 并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在十六岁的德克萨斯还是感到有点坐立不安。

飘着白气的咖啡端上来了。德克萨斯有点生涩地把其中一杯推到拉普兰德面前。

“……我没什么钱。下回请你喝好的。”德克萨斯有一点点窘迫,习惯性地想要揣兜,最后发现今天没有穿校服。“是我家破产了才到这边的。”

“我也没有很多钱啊。”拉普兰德反而有点奇怪。“我们还没毕业哪来的钱。要是我现在不在学校,我就把全村的地都……嗯。”她闭了 嘴,随意地瞟了德克萨斯一眼,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墙上的工业风灯架上,于是舒舒服服往后一靠,窝在了沙发里,弯出一个优美而慵懒的弧度。

“下回该我请你了。黑咖啡就很好喝,我到今天才发现,”她说。

“找一份工作居然这么费劲。”德克萨斯有点郁闷。她们已经转了一上午,到处都竖着手写的“待业”大纸牌,但看不到任何单位前去招聘。

“别人都在失业,你还想一上午就找到工作。”拉普兰德哭笑不得,德克萨斯这家伙,太贪心了。

“嗯……这么混乱的时期,其实到处都在招募杀手。”拉普兰德环顾四周,把领子往上提提,似乎是随意地提议道。"以我们的能力绝对能混得风生水起。”

“……好。”德克萨斯咬牙,最后答应了。她本不想带着拉普兰德陷入危险,没想到不知不觉还是走到这一步。

拉普兰德毫不在意。她扯着德克萨斯熟练地找到一个地下黑势力组织,问有没有外包的活,派多少都没问题。

“就你们两个?”怀疑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她们。吐出一口烟雾,摇摇头:“你们不被追杀就不错了。弟兄们,抓起来!卖到九号街,能赚一笔。”

德克萨斯叹口气,从袖口掏出源石剑柄往地上一插。

“都躺下。轮不到你们送死。”

金黄的剑雨从天而降,满屋人影全被钉在地上。拉普兰德说,下手别太重,还得倚靠他们接活。

于是她们接到了一起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拉普兰德很高兴能和德克萨斯一起砍人,忙着和她商量手势和暗号,还有相互配合的姿势。两人走进公园,等待目标出现。委托人是一个工人,想杀掉自己的前老板,公园正是这位老板午饭后遛弯训人的地方。

“这是个无辜的人。”德克萨斯说。“我们应该尽量减少他的痛苦。”

“哦。”拉普兰德无所谓地点点头,反正都是找乐子。

德克萨斯用剑雨钉住对方,拉普兰德一剑杀掉,这是她们最早的配合手段。手法逐渐熟练,培养出一分默契,两人都有点雀跃。“我们迟早会成为全泰拉最好的搭档。”拉普兰德说。"整个大陆没什么能拦住我们的脚步。"

德克萨斯露出一抹微笑。做黑帮也不坏。

做黑帮不坏,但经济收入坏得目瞪口呆。

没有哪个地下杀手组织中心会把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两个新人,做了几单,来回奔波,酬金却都低得惊人。德克萨斯冷漠的眼睛看空气一般望着来往的行人,想着,想不到吧你的命就值十五块。她们又折回了之前的公园,紫罗兰色的暮色开始铺展,天空干干净净,像一面巨大的湖泊。摩天轮黑色的纸片般的剪影浸泡其中,无法转动。

“那我们可以做掉老板。怎么样?!”

“……算了。”德克萨斯摇摇头。这样不太好。虽说她对杀人无感,但仍怀有一点怜悯和善意。

“我们倒是想混得风生水起。”她最后只好苦笑。“就是没人认,我们能怎么办。”

“这样你不就用不着担心安全问题了吗?”拉普兰德好像能看透德克萨斯的内心。“至少今天还能吃晚饭……收工,走了走了。"她伸手去拉德克萨斯,突然眼瞳一缩,把她往旁边猛地一推!

喀嚓一声,顿时鲜血飞溅。

德克萨斯踢掉尸体手里的刀,发光的银十字架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掉出来。

看着长发飞舞、 气场全开的白狼,又看看地上熟悉的尸首,德克萨斯沉默,最后抬手,擦掉她脸上的血迹。

“跑吧。”拉普兰德说。“出现意外死亡……不出十分钟这里就要被包围了。大面积动手还是不太好。”

“看来你被通缉的经验很丰富。”德克萨斯点点头。但是她们还能去哪,这是个问题。

“地下酒吧怎么样?”拉普兰德说。“没人敢去那边搜人。”

地下酒吧混乱又危险,像一杯有毒的鸡尾酒,里面是百分之五十的杀手、百分之三十的毒贩子和百分之二十的在逃罪犯,不少人都是凶名远扬。喝了酒的人脾气更大,酒吧里动不动就是拔枪拔剑。而见怪不怪的酒客继续稳坐,闹出人命也没人管,反正这群亡命徒都是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但拉普兰德还是在这里面喝醉了。德克萨斯看看黑下来的窗外,看看拉普兰德,没想到她酒量居然这么差。不过这也好,账单数字大概不会太大。德克萨斯瞟一眼价格,刚好等于她们最后的钱。

“德克萨斯……”喝醉的拉普兰德不打人也不痛哭流涕,只是眼睛发直,不断轻声喊她,和刚才的锋芒毕露判若两人。

德克萨斯耐心地一声声答应。

夜色越发浓重,酒吧的喧嚣开始减弱,客人们一个一个离开,大厅里的灯黑了半面。挂钟无聊地咔嗒咔嗒转动,老板点起了第七支雪茄。凌晨三点的城市静止着,四面起了一点小草虫低低的鸣奏,这私密的夏夜,格外动人。

“……我们以后永远会在一起对吗?“拉普兰德突然抱她,笑着问。

她脸颊离得很近,甚至能看出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和她白色的睫毛的细微颤动。德克萨斯任由她贴着自己撒酒疯,脑海里却电影镜头般不断掠过这一整天的一幕幕,垂下眼睛回答:“嗯……对。”

“我们待不下去了。”城里的路灯一盏盏熄灭,清晨的薄雾在街上游荡。德克萨斯深吸一口气,喉咙有点干涩。没想到会这么失败。

就算仍然去做杀手,也根本没可能生存下去。

“回家吧。”拉普兰德说。“私奔的事情……还是等你先毕了业再说吧。”

“回去以后,你要去哪?”

拉普兰德一怔。她以为德克萨斯猜不到。

回镇的路不长不短,刚好够做一场梦复习一场短暂的旅行。公路右侧是山,左侧是海,树枝顶端的叶子在温暖的阳光里无忧无虑左右摇晃,不知道很快将要面临凋零。

“你要到哪去?”

“大概是海的另一边吧。”拉普兰德含含糊糊地说,心情并不在这里。“海的那边会是什么,德克萨斯。”

“是你。”德克萨斯也心不在焉。“我们中间隔着的海,我迟早跨过去找到你。”

“你该留在镇上。”拉普兰德说。“外面太混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介意让它更混乱一点。”

听到这拉普兰德笑了。她大概对这种志向很赞赏。

“好吧,我走了。”拉普兰德说。“唔,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要闯荡世界,走上人生巅峰,然后作为母校宣讲对象回镇上。我们可以一起做黑帮,你要入伙吗?现在预订,你的入伙费可以打八折。”

拉普兰德叨叨的时候德克萨斯一直抽烟。

“等你回来了,我会娶你。”德克萨斯思考了很久,看着烟圈盘旋在空中久久不肯散去,终于郑重地开口打断了她。她声音平平淡淡,却无端地让人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拉普兰德紧了紧围巾,眼睛一直望着沼泽大片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其中小块的高地,水边灰蒙蒙的植物缓慢而无规律地起伏着, 什么东西的茸茸的绒絮飞了满天。“好啊。”她笑道,不知道有没有认真,也许只是觉得德克萨斯这样子有点可爱。

德克萨斯不再说什么,仰头望着云重烟轻的傍晚,轻吁了一口气。

芦花千里霜月白,扁舟远送潇湘客……伤行色,明朝便是关山隔。这里没有月亮,没有芦花,也没有伤感的游子;来接拉普兰德的也不是什么扁舟,而是一艘小型军舰,上面还留着一个很酷的弹痕。但文字不需要句句贴切,有一个字能击中人心就算成功。

“德克萨斯!”她猛地回头,是拉普兰德在喊她。“这个送给你!”

拉普兰德从脖子上扯下了一个什么东西,往水中用力一掷,那个东西就在水面上跳跃着向德克萨斯奔来,搅碎了一池的灰蓝。德克 萨斯一头扎进水里抓住它,来不及仔细看,就立刻爬上岸向拉普兰德望去。拉普兰德和船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很小的蓝色的点,她听到拉普兰德又向她喊了一句什么,但模模糊糊根本听不清楚。她把手放到嘴上正想喊回去,一低头看到山山树叶纷飞,父亲正往山腰跑来。

手心里是那块怀表,在安安静静走动着。德克萨斯掀起衣摆擦擦它,揣进衣兜里。

"山的那边是什么啊?"

“是海。”

“如果它还没有名字,那就用你的名字来命名吧,怎么样?怎么样!”

“海的那边呢?”

“海的那边是你。我们中间隔着的海,我迟早有一天会跨过它去找到你。”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这十年啊!

德克萨斯早毕了业,离开了日出而作的小镇。拉普兰德一直没有回镇,德克萨斯只记得她离开的方向大概是在西面,于是一路向西而去,不知道拉普兰德会不会在那边停留。她一路开到了大陆西海岸,那里巨轮来来往往,海滩上都是装卸货物的工人。德克萨斯有点沉默,隔着这片海就是哥伦比亚了。她早晨睡醒照镜子,发现深蓝的眼睛里留下一抹橘红,怎么揉都掉不下来。成批的医学科研工作者闻风而至,看看,点点头,惊叹:“哎!……哎!……哎!”但谁也解释不清这是什么奇怪的生物学变种,只有德克萨斯自己知 道那实际上是叙拉古的夕阳。

她开始独自去做杀手,无师自通地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杀人术,就像她本人,直白,利落,目的极强。杀手收入太少,她开车跑长途、跑军区,敢超载三倍一口气开二十个小时;倒卖烟和烈酒,偶尔有鸦片混在里面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她叼着烟抱着胳膊站在码头,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她只有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应该满脑子都是花、公园和恋人,和最好的朋友走在马路上大呼小叫,眼睛闪闪发亮。

“做掉这一单,我们会考虑把重要任务交给你,”那人如此说。德克萨斯久违地激动,说了句谢谢,这代表这个群体终于开始接纳她了。她郑重地打开档案袋,大跌眼镜,本以为会是个很棘手的考验,没想到只是个孤家寡人还呆头呆脑的黎博利。

刺杀行动毫无难度,德克萨斯转身离开,不敢相信就这样成功了。她拐进最近的咖啡店点了一杯黑咖啡,也许是给自己小小的庆祝。推门出来,顿时惊恐万分,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咖啡泼了一地。

“嗨。又见面了。”企鹅掸掸自己的文化衫。“这是什么鬼地方,你竟然能在里面喝得下去东西?喂,别往我衣服上泼!”

“你……不是死掉了吗?”德克萨斯口干舌燥。

“谁告诉你我会死?”企鹅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努力仰头瞪着她。“喂,你低一点,没人教过你要照顾老年人吗?”

圆滚滚的企鹅只有五岁小孩的身高,德克萨斯蹲下身,努力控制着大脑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发觉自己才是被耍的那个。

“我发誓鬼才和他们一伙!”还没听完德克萨斯的话企鹅就激动起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一帮犯罪都犯不到点子上的蠢货,你竟然把尊贵的我和他们相提并论?”

好吧,既然这样,德克萨斯也懒得继续纠缠,扭头就走。

“找场子吗?”企鹅说。

“你给钱吗? ”德克萨斯说。

“年轻人不该这么算计。”企鹅抱怨。“好吧,这是合同……为了我伟大的名誉不要毁于一旦。我是哥伦比亚的音乐皇帝,可以叫我大帝,但你要叫老板。记住了吗?”

德克萨斯就当在身上带了个大号水桶。然而很快发现老板比水桶棘手得多,毕竟水桶做不到够会闹事和没事找事。

她跟着老板到处制造混乱,甚至动过叙拉古。“叙拉古的混蛋政府绑架了可怜的老国王。”大帝说。“谁叫他是我的老朋友?我们要去制造点混乱。顺便扬了他们的军阀,叫他们看好了,混世大盗该怎么做。”

然后就是六年的大混战……战争结束了,反战文艺迅速火遍泰拉,大帝不仅唱歌,还在龙门迷上了拍电影,带着德克萨斯四处招募演员。

“我这边有个资质不错的孩子,”他的老朋友鼠王专程前来推荐。“她在我的糖果店打工……虽然你经常找不到她人影,嗯,但是能力还是不错啊。”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莫斯提马。大帝经常破口大骂:“*龙门粗口*,死老鼠,你自己管不住的年轻人就来推给我? !xxxxxxx………………”

她们陪着大帝折腾,德克萨斯在里面演一星期打八天架的遵纪守法好员工,莫斯提马演一根蓝色的柱子。

“这很好。”大帝说。“你们的优秀表现让我看到了龙门快递业将在我手里迎来前所未有的辉煌!”

“……老板又想做什么?”

“也许是开办一家物流公司喔?太棒了。难得的机会,你不想赚份外快吗?”

“德克萨斯,你去带新人。”大帝发号施令。

“有双份工资吗?怎么又是德克萨斯姐?”可颂把头伸过来。

“因为德克萨斯思考问题很全面!”大帝说。“你要是也能做到动手之前先动动脑子,我也会考虑让你干的。”

她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外快,有了一群朋友,攒起了钱,偶尔有闲暇时会穿居家服和毛绒拖鞋在家学扎丸子头,忙起来时也会累得不想动弹。想起拉普兰德也只是偶然,眼睛里的橘红也没有消失,只是变浅了,更像是棕黄色,但她懒得再管,那群医生大部分都死在战壕里和手术台上了。

她对战争没什么概念,觉得现在的平静生活很不错。一星期打八天架还要遵纪守法送货成了现实,如果大帝不提及同小魏约好的和平问题就不会想起刚过去的战乱和颠沛流离。

“阿能,把你那子弹放下。我们现在是和平势力。嗯,难道不是吗?”大帝剔着他金光闪闪的假牙说,见没人响应,从躺椅上欠起身来环顾四周,结果看到员工们苦笑的脸。

“……”德克萨斯叹气。作为在场唯一有幸见证过老板的光辉岁月的员工,她不想有任何感想。

在德克萨斯的印象里,几年前的混战几乎是叙拉古的独角戏。

战争总是爆发得突然又毫不意外,德克萨斯渐渐有点明白了秃头历史教授所讲的用战争手段解决问题。她会关注新闻时事,尤其关注叙拉古。然而每天一早打开报纸,心情瞬间跌落谷底:叙拉古人的搞笑事又上头版了。

这天的大标题是:“叙拉古炮兵首次击落飞机大喜结果竟是自家元帅!”

大帝嘎嘎地笑开了,样子欠揍得很。

渐渐地,叙拉古的新闻甚至被编辑挪到了娱乐版面,德克萨斯哭笑不得。今天报导的事情更加离谱,维多利亚皇家军队行军途中遭遇叙拉古军队,叙拉古人要求投降,维多利亚军没有应允,结果竟被叙拉古军队全歼。

“叙拉古人不是打仗不行。他们只是不愿意打仗而已。”德克萨斯对大帝抖抖报纸,竟然有一分自豪。

这样的叙拉古,谁知道拉普兰德在那里做什么呢?

拉普兰德偶尔会来信,长长短短,想起来了就有,想不起来就没有。德克萨斯也给她写过,但邮政公司说她信上的地址根本不存在。后来就没有了,德克萨斯也忘记这件事了,没准拉普兰德同样忘记了。

而拉普兰德只是真的很忙,忙着杀人。比如现在,她刚从议会大厅杀出来,满身伤口和鲜血,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对,大厅里就是地狱,算算时间,留在那里的人死得估计差不多了。拉普兰德暗道失策,这么明显的早有预谋的屠戮自己居然没看出来,还坐了好几天火车专门赶来。她决定向建筑后面的荒山跑去,或许可以甩掉紧追不舍的卫兵。

荒山上到处长了很高的草,如今正是旱季,它们已经干枯,人走过时带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拉普兰德走了神,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已来到了山顶。面前是一堵断墙,大概是个什么哨所的遗址,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想到从那里也许能看到大海。

是转身,还是跳下去?

她一手扶着剑,倚定了断墙,看着包围住她的卫兵,忽然露出疯狂而美丽的笑容。

她抬起剑锋指着他们。

“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很抱歉,女士。”队长缓缓走出,把长刀从刀鞘中抽出来。“无论如何,您今天不能离开这里了。”他摇摇头,回头对手下们做了个手势。“请动手吧!”

拉普兰德背靠断墙抵抗,人影不断在面前倒下。乱刀之中她不再介意被划到或者砍到,只要保护住核心部位。她默念剩下的人数,以求杀红眼的自己还能保持理智。

“八……”

“五……”

“三……”

“二……”

“一……”还剩那个队长。他戴着军帽,胸前整齐地别着花和勋章。

“……!”她拿出全身所有力气,双手握住剑柄,插入他的心脏。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剑锋跟着没入土中。红色疯狂地喷涌,一瞬间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很快陷入沉寂。

拉普兰德却没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脑海中细微的眩晕感不断提醒着她目前的处境。她的力气也耗尽了,在尸横遍野的土地上用剑勉强撑住自己,摸出了通讯机。

“德克萨斯!你还好吗?这是我第一次用通讯给你写信吧。如果我活下来了,我就回镇子。你也要活下来。我们可以一起重新组建黑手党。

拉普兰德。”

拉普兰德控制着手指打得很慢,也许在字斟句酌。

然后她打开定位,拨通了列表里最下面的号码。

“通知下去准备转移……政府挟持了国王,上台的首相是不是西西里,你们下去查。我们被围剿了……带人过来,我说清楚了吗?”语气恢复了轻松和游刃有余。

“您还好吗? ”

“我?没事啊。”她眨眨眼,愉快地轻轻笑起来,也许想到了如果某人在旁边会说她死逞强。

“明白。我们会尽快前往支援。”

“已收到您的位置。”

“请您一定保护好自己。”

……

挂断了通讯,手掌发抖,再也抓不住剑柄,她缓缓滑落下来,最终接触到地面。

血从身体的各个角落一下子涌出来,像小说里描绘的毫无预兆的悲伤。枯黄的草叶在风中唰唰作响,她跪在地上,低下头看到血珠顺着优雅的下巴轮廓曲线滴滴答答落进浅浅的红色液体,掀起细小的涟漪。头发丝丝缕缕浸在里面,割裂她凌乱而狼狈的面容的幻影。眼前突然出现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咸味的风反复浸泡的山和海,她浪荡了一整个童年的小镇,和那段时光的尾巴上闯进来的繞克萨斯;开门见山地扯住她的手腕说着什么,而自己正在弯腰弹她的额头,落日在两个人的脸上涂了一半金。拉普兰德看着两个身影扯动嘴角,嘲笑十七岁的自己反应迟钝,直到离开都没发现她在看着她们。

画面越发模糊,看不清迅速黯淡的薄暮中两个人最后分别去了哪里。拉普兰德对自己说,德克萨斯,你不会看到我这幅样子吧。那就别看到了。就让那个灿烂、飞扬、一般路过黑恶势力的样子留在你心里吧,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德克萨斯。

战争接近尾声了,叙拉古投降投得利索而迫不及待。即便是这么诚恳地表现着,作为一个战败国它还是被乌萨斯、哥伦比亚和维多利亚围起来严加看管。叙拉古回不去,那就继续待在龙门,德克萨斯想,如果真的见面,拉普兰德还能不能认得出她来。

“对啊,我说过会回叙拉古,不是么?”拉普兰德随意地把头绳扯掉,笑起来,银白的头发立刻跟着哗一下倾泻而下。她仍在校服衬衫外面穿着黑色风衣,提着一只旧箱子,像是专程来到龙门旅游。她摸摸风衣内兜,然后说:“德克萨斯,我已经不抽烟了。”

德克萨斯点点头:“我也不抽了。”

你也有戒烟这一天,哈哈哈哈。拉普兰德手一揣恢复了中学时代的顽劣。看德克萨斯不说话,她凑近了些,仿佛在暗示什么,然后问:“你为什么也不抽烟了? ”

德克萨斯的喉咙一时哽住了。她有十年的长篇大论可以讲述,但她此刻一句也不想说。拉普兰德没那个耐心慢慢听,她也懒得一点一点回忆。她们在彼此的人生里缺席了最好的十年。这一段长长的空白就让它空着吧。德克萨斯只想说拉普兰德你个混蛋,竟然还能记得回叙拉古看看。最后这一句也不想说了,德克萨斯只说工作需要,为了防止文化局禁播只能换成抽百奇。

“老板在叫我。”德克萨斯看一眼手机。“改天聊,拉普兰德。”她深深地看了白狼一眼,那样子仿佛在说,要坐我车吗,我带你去爱神海,我们现在大可以私奔,跑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了,听见拉普兰德在身后轻声喊她,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声音遗憾而急促,像风里抖动的芒草。德克萨斯回了头,还没来及看清她的面容,却感到脖子一阵剧痛。草,是落枕,她龇出尖牙从枕头上醒过来,把舍友们吓得一个个的不敢说话。她摆摆手,坐起来,沉默地揉着脖子,觉得拉普兰德无比真实,触手可及。

拉普兰德现在怎么样了?样子有没有变化?她回到叙拉古了吗?她跟别人做过吗?她是否还对组织街头黑手党执着到不行,连警察都得跟她客客气气?......

梦里,拉普兰德仍是十八岁吊儿郎当穿着校服的样子,笑着问她,德克萨斯,你怎么也不抽烟了。

对啊,拉普兰德来到龙门也可以啊。

我们可以开起派对彻夜狂欢,彻夜不眠,直至黎明。我们会在故事的另一面相遇,我会带你离开,我们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启程远游,无论在天涯海角。我们可以重游故地,就如此彻夜狂欢,直至黎明。

……在企鹅物流,举办派对永远不缺理由:员工过生日、老板淘到一批黑胶、莫斯提马突然出现….德克萨斯看着风尘仆仆的莫斯提马和从厨房里跳起来飞奔出去的能天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升起一点细微的难过。可颂问她想来点什么,她习惯性地脱口而岀意式浓缩黑咖啡。

如今,她的感情就像一杯咖啡,平静,微苦,不起波澜。

然而最近发生的一件小事让她的心情有了一点小小的波动。那是个湿冷的傍晚,雪花稀稀拉拉掉落着,能天使打来通讯说party就差她了,声音里夹杂着杯盘碰撞声、大呼小叫声和大帝的暴躁粗口,还有黄色的灯光以及苹果派的香气。德克萨斯微笑答应着,说送完最后一单就回去。

挂掉通讯后,她的目光被人行道转角出现的一个退伍兵吸引了。战后的街头,这种瞎眼的、拄拐的、少一只胳膊的到处都有,并不奇怪。如果这个家伙把九等功勋章别在领口最显眼的地方、动不动就举起双拐打人、张口闭口:“老子打仗十年!”那么大概就是个过得不太如意的退伍兵。但眼前这人显然更不如意一点。他没有戴奖章,也没气势打人,只是披着件空荡荡的军大衣,显得里面的身体更瘦了,像杏仁在核中摇晃,咯啷作响。德克萨斯觉得有点眼熟,但的确不知道在哪见过。她这么想的时候,对方也看了过来,拿一双眼睛来来回回扫视着她,也许有点同样的感觉。

“嗨。”一个拄着双拐停在路牙子上,一个穿着快递工作服掀起头盔靠着摩托车,两人目光奇怪地瞅了对方一会,对面先竖起手掌咧出个笑容打了招呼。

看到这招牌的豁牙,德克萨斯想起来了。这就是多年前那个说要当分母不要离开镇子的瘦高个子。她淡淡地点点头。

一张泛黄模糊了的笑容倏地从记忆里跳了出来。

“拉普兰德怎么样了?”这样沉默了几秒,德克萨斯率先开口。

“你真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直奔主题。”以前的瘦子感叹一句,如今的德克萨斯不置可否。“我还正想问你哪。你俩不是在一起吗? ”

“……而你还是那么晕菜。”德克萨斯哭笑不得。突然感觉很奇妙,若干年前他们还有点过节,彼时算不得朋友,现在竟然成了唯一能一起聊聊小时候的人。“我找不到她了才问你。”

“反正她不在叙拉古。她要是在,哥几个还不早就知道了?还用出来混饭吃? ”

“……你们倒好?”德克萨斯含糊地问。

“当然不好了。”退伍兵激愤起来。“谁能知道陛下被偷家了啊! 一开始还以为新政府不赖不赖的,结果没两个月就不对劲啦!他们推行什么军国,还有什么现代化……我们的镇子也被’现代‘啦。”

“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但是听说叙拉古在战后有重建了。”他说。“好像建得还挺好。现在政策放开了,允许旅游,不回去看看吗? ”

“好,我会考虑。”德克萨斯吐出一口烟雾,就不再说什么,拉了拉腿环,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习惯不动声色。

又快到夏天了。德克萨斯还是请了假,背上双肩背包,戴上大号墨镜,飞了八个小时从龙门回到叙拉古,在地铁站详细的大地图前找到了多洛米蒂山中的城镇。她十七岁离开这里,十几年后回来,恍如隔世。很多东西都没有了。半人马雕像、种蔬菜的山坡,都没有了。县立第二高中当然也没有了。

德克萨斯从旅馆的屋檐下面走出来,慢慢来到街上,短短的路走走停停也有了几分距离。街道变了样子,路面翻新铺了沥青,小吃摊和拥挤的文具店变成了挂着花体标牌和霓虹灯的体验馆,几个沃尔珀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喂小麻雀。

她向着记忆中的咖啡馆走去。但是很快就被拦下了,那边被围栏围住,听说在施工,前年刚拆了些老房子,现在那要建个什么商贸中心。

德克萨斯有点茫然地转过身来,揣着兜站在那里看着来往的车子。太阳开始收敛温度,德克萨斯考虑要不要摘掉鸭舌帽。视线从墨镜上方越过,夕阳顺着它回溯染红了她的眼睛。街上人流涌动,所有人都在路过,而她像感应到什么一样骤然回头。马路那头,一个鲁珀正背对她经过。那人穿着黑色的高领风衣,一头白发随意而嚣张地披在肩上,发尾在腰间微微卷起。

“拉普兰德? !”她失声喊道。

和好多年以前充斥着导数和几何、空气里全是葡萄须子气息、什么都敢直接去做、拮据但却仍然灿烂的青春期一样,她什么都没想就冲了出去,带着一分狼狈地躲闪开车辆,穿过无尽的人潮,气喘吁吁地,终于拦在她面前。

“愿意跟我去街角那家咖啡店么?”

那人惊愕地顿住脚步。银白色的长发向前一甩,带起一片光点,在金色的傍晩光线中仿佛要永远停格在那里,一直一直美好、年轻下去。

“不好意思,您哪位……认错人了吧?”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姣好而陌生的面容。

德克萨斯愣在原地,仍抓着她的手腕,忘记说抱歉。下午的阳光里,紫罗兰和风信子在转角的咖啡馆墙外年年盛开,永不停息,而消逝的叙拉古小镇五月正芳菲,物非人更非。

失陪的青春(明日方舟双狼)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相关小说

崩坏:裂空的访问者 连载中
崩坏:裂空的访问者
修一罗
简介:Q群:673728242关于一个魔神穿越到“崩坏三”世界的奇妙冒险~同时因为这只魔神让这个世界“漏洞百出”~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变化~ps:无期限征集角色中~想要在书中出现请写出角色姓名,性别,外貌,喜好,生日,星座,背景故事等等。(虽然我还有些改动~)
16.1万字1年前
KPL:在Hero的那些年 连载中
KPL:在Hero的那些年
温温吃果子
简介:从hero久竞到南京hero久竞,从上海到南京。你究竟在想什么。——巅峰时期的挂牌,三千万的流拍。一起奋斗的队友转会离开。三冠打野被按替补席被迫转位中单。在新一代选手的压力下再度被按替补席。经理,你没有心。——从三冠打野到一个赛季的中单,再到青训主教练,你究竟想要我做到什么地步?少年归来,还有重拾冠军的勇气吗。——禁融梗接梗抄袭!违者必究!圈地自萌。
4.3万字1年前
毁灭全人类3RE重制版 连载中
毁灭全人类3RE重制版
光辉岁月_236377947910104
简介:我已向原作者赵金澳要了权,现在由我制作RE3重制版有双结局分为皇帝归来和纯粹工具讲述被法隆星流放波克斯二世的故事主角依旧是隐藏者138,结局的走向是第四章绝命的选择中,波克斯二世所处的德国是块禁地据说柏林地区的防空塔是所有空军不可能过的地方
0.6万字1年前
原神:你知道我这五千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连载中
原神:你知道我这五千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余译少主
简介:某画中仙穿越了穿越到了提瓦特遇:神之眼不是放眼睛里还能放哪然后每月一瞎三千年之期一到……遇:魔神遍地好恐怖啊,救命啊摩拉克斯后来派蒙:哎,你是?遇:画中仙,墨凤,你们要去璃月吗,能带我一程吗,我,回家。空:(这人的气息和天理好像)cp某老爷子主角年龄总和到结局23000左右ooc有
1.5万字1年前
sans跑到第五校园了 连载中
sans跑到第五校园了
sans杀了pap
简介:不定时更新,不要着急,谢谢。
10.3万字8个月前
深红玫瑰爵(杰克X你) 连载中
深红玫瑰爵(杰克X你)
杰夫人娜娜
简介:黑暗恶劣的庄园游戏,人性,背叛,泯灭,有一天,你以空军的身份,进入了这个里世界……
6.3万字10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