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战友围着我哭泣,学了两年医,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了,在高原反应严重的情况下过度劳累导致了肺水肿。我应该入院急救,但是我估计我是没这个机会了。
我觉得很疼,呼吸都疼,很疲惫,我的眼皮有一千斤重。我的战友们在推我跟我说不能睡,索朗在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觉得周海鹏在抱着我哭,我觉得他们有点儿吵。
我很难受,胸口被锯开一样疼,我每喘一口气,都咳一点儿血。
索朗试图喂我一口汤,可是都被我呛了出来。
我问:“谁带着枪?好不好给我个痛快?”
然后他们哭得更凶了。
迷迷茫茫,不知多久,我恍惚地看到他们四个站成了一排,在给我行军礼,哭得鼻涕眼泪的。
好像电视里演的一样,他们真没有创意。
我想我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但是我是死不瞑目的,我努力地睁大眼。
笨蛋索朗试图给我阖上眼皮,他咧着嘴哭:“长白,别熬了,要不你就好好的去吧。”
不!不是这样的!气死我了!
我努力地翕动着嘴唇,我想,我想说话!谁来听我交代遗言?
还好周海鹏相对聪明,他把耳朵凑到了我的嘴边,我抓着他的手,用了比从雪地里挣扎出来更大的力气,咳嗽出了几个字,我狠狠地盯着他:“胸口,照片……帮我……找巧恩……”
周海鹏从我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了照片,看了看,哭得跟个傻柱子似的,说:“长白,你放心。你的女朋友,就是我的女朋友!我一定帮你找到!”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然后,然后他们就走了。
索朗说,要去山下,找救援。实在带不走我,于是拜托雍灯喇嘛了……
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拜托的是后事。
我胸口疼的要死,心里十足愤怒:回来!不仗义的!你们至少闷死我再走啊!
我疲惫地躺回到老喇嘛肮脏的床铺上,苟延残喘。我知道我身体很棒,所以我不确定自己能喘多久。这简直是活受罪!
雍灯喇嘛俯视着我,我瞪着他,寻思:他能不能够掐死我?
雍灯喇嘛没有掐死我,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黑黢黢的小泥佛捏碎了,融在一碗热汤里,喂给我喝。
我拼命地拒绝,不,这太珍贵了。
我知道这是一尊药擦佛,佛身是由很多名贵的藏药做成的,又经过了多代高僧的加持供养。所谓的多少多少味珍珠丸都不及这个东西,这尊小佛在藏区是无价之宝,它往往能交换到一条性命。
我努力的摇头,雍灯喇嘛老了,这个他应该留着。
但是做人到我这个份儿上,已经没有能力拒绝什么了,雍灯喂我喝下了那碗汤。
我觉得晕乎乎的,不久就睡着了。
我睡了很久,做了很多梦,一个梦接着另外一个。在每个梦里,我都看到了我的妹妹们,她们有声有色,欢快又明亮,娇媚又温柔,她们接连出现在我一个个的幻觉里。
其中一个搂着我的脖子,口口声声:“哥哥啊,哥哥啊,我的哥哥啊。”
她对我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夫。你忘记了吗?”
她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身子,好像一只小羊羔在摇铃铛:“你醒来啊,你醒来啊。醒来就能找到我。哥哥哥哥你不要死!”
而我怔怔地看着另一个,她只是温柔地朝我微笑。
我的眼泪噗簌簌地掉下来,我喊她:“悦恩!”
悦恩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说:“起来吧,你还得去找她……”
我知道她们是我的幻视,可是我依旧很高兴,我不想醒过来。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她们了。如果人生就是幸福的好梦和痛苦的噩梦交织存在,我不想区分哪一个是真的。快乐就好,我愿意长眠。
我还是醒了过来,她们都消失了,我看着雍灯喇嘛。
他真老,真丑。
我很失望地苦笑出来。咦,我胸口不痛了。
但是我还是谢了他,他是我的就救命恩人。
左右无事,雍灯喇嘛问我:“悦恩是谁?”
我说:“是我妻子。”
雍灯喇嘛想一想:“那巧恩是谁?”
我想了很久,说:“她是个……有点儿像妖怪的人……”
雍灯喇嘛问我:“是人,还是妖怪?”
我想不出,我说:“她喜欢喝血。”
雍灯喇嘛不以为意:“世人喜欢吃肉。”
我说:“她也喝人血。”
雍灯喇嘛说:“是狮虎吗?”
我笑着摇头:“不是的。”
雍灯喇嘛点点头:“那是个女人。”
我噗嗤笑了出来,喇嘛真高明。
我跟着喇嘛雍灯一起住了十来天,出门一看,仙女湖已经被填了一半了。
喇嘛不关心这些,依旧早晚念经、拜佛,等着他的佛主出现。只要天没塌下来,他就做他的修行。于是我的一切惊乍,都让我觉得羞愧。
我的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我很年轻,喇嘛的药很好。
我还是不能下地走动,于是我只好围着被子坐在喇嘛的炕上看天。
七十五岁的雍灯喇嘛给我做饭、烧茶。
我无以为报,只好陪着它喇嘛一起打坐,转经。
寒风呼啸的深夜里,我就着炉火给雍灯喇嘛讲了我过往的所有事儿,雍灯不插话,只是转着经筒,耐性地听着。他已经七十五岁了,满脸都是皱褶,眼神平淡到了对世间万物都见怪不怪的地步。连巧恩吸血他都觉得寻常,不过狮虎蚊虫的勾当而已,也是生灵,不算妖怪。
当我讲到我痛打巧恩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看我,“孩子,当时你心里也有恶鬼。”
后来有一首唱的轰轰烈烈的歌,词写得很好: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不过是,心有魔债……
我顿住,我想喇嘛说的是,我的心里充满了魔债……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想我会变得好一点。
我不晓得我是来当兵还是出家的,我觉得差不多。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听到了突突突的声音,有车经过,索朗他们回来了,还抱着我的骨灰盒。十九岁的李晓春看见我就哭了,他抱着我说:“索朗担心了一路,担心雍灯喇嘛把我天葬了。”
索朗脸色苍白地冲过来,摸我胸口还在砰砰地跳,他确定我不是行尸之后,一言不发地要冲回去,找领导,嘴里嚷嚷着,说一定要把我的烈士申请撤下来。赶快撤下来。
我拜别了喇嘛,在战友的簇拥下,下了山,去检查身体。
临别的时候,雍灯喇嘛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孩子,你应该去找她,你会找到她的。她在等你。这也是你妻子的愿望。”
我向喇嘛磕了个头,感激这位老修行。
雍灯喇嘛对我恩同再造。
我没死,就当不成烈士了。但是立了一等功,组织上问我要不要入党,然后去军校深造?
我说不要入党了,我信佛,我不是无神论者。
索朗嗤笑,“这不妨碍啊。这里很多人都信佛的。”
我摇摇头,我要求佛主的事情很多,我能为佛主做的事情太少。
所以我想要更体面地站在佛主面前。我必须更虔诚一些。
不入党,后面的事情也就不要提了。
于是我拿了一笔专业津贴,回家去了。
他们都说我傻透了,他们不知道,我归心似箭。
我父母在接到了我可能阵亡的通知之后,看到我安然回转,简直欣喜若狂。爸妈原谅了我的一切过失和荒唐。我回了家,回了学校,可是我没有放弃找巧恩。
当过兵,吃过苦,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大少爷。我在外面打工,我赚钱,我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找巧恩上。
说来奇怪,巧恩走了,悦恩死了,我爸的事业反而停滞不前了。韩国的道馆迟迟没有开张,我爸心也淡了。
我爸对这事儿不太热心,他总觉得巧恩已经死了。他很久以后才告诉我,在医院后面的小河沟里,捞上来过巧恩的病号服。
他觉得,巧恩早死了。
我妈不信。我妈妈老觉得她老闺女没死,她有证据,她哭着跟我爸说,“你看你看我巧恩的这个娃娃还在,还在啊。”
我心里也觉得巧恩没死,喇嘛雍灯说的。
江源大师哥也劝我,别放弃。他说,“你听我的没错儿。这人能找到。”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再问他,他又说不说了。
两年之后,我大学毕业了。
我还没找到巧恩。
我爸妈问我:“四年了,你还忘不了么?”
我说:“我会找到她的。”
我爸问我:“你怎么知道她还想见你?”
我愣住了。
我爸说:“她想见你她早回来了。”
我摇摇头:“我还是要找到她。”
巧恩在我心里还是十六岁的样子,我不放心那样幼小的巧恩一个人漂泊在孤苦的人世上,何况她姐姐的案子并没有结,也就是说这些年那个要吸干她血的妈妈还在人间游荡。
这些年来,悦恩偶尔入梦,时常在我耳边哭泣,她很挂念巧恩,那是她拼死救下的妹妹,她默默流泪,无声地指责我弄丢了她。
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自己很没用,让一个死不瞑目,让一个不知所踪。
这么多年了,我并没有多大长进。
我爸给了我一份道馆助理教练的活儿,我算给我爸打工。江源大师兄是教练,我给他打下手。大师哥这两年很厉害,拿了世锦赛的冠军,都有粉丝了。
金叔叔的女儿金秀吉使劲地朝大师哥抛媚眼。
大师哥矜持地沉吟着,我想他不是不动心。
他时常去韩国。
陈恒说我,“你就是心不在焉。要不然你不比大师哥差。你也去好好参加几个比赛什么的,不就有名声了?”
我懒得去,我的确心不在焉,我要找巧恩。
我大概专心找巧恩找了一年,我登过报纸,登过寻人启事,受过骗,被坑过。我不知道那些骗子持了什么心?对于一个焦急寻找家人的人也下的去手。
这一年,我认识了许多寻亲的朋友,我发现那么多人,都有遗失不见的亲人。
有一个年轻女人很麻木地告诉我,她相信她丈夫还活着,但是他还是不想见她,她丈夫两年前在一个事故的波及区域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前他们吵过架。
我看着她悲伤的眼睛,不忍心听她的故事。
我相信我的巧恩也还活着,只是她还没准备好见我,我固执地认为我的巧恩只是,还没准备好……
我爸妈已经懒得理我,这个时候去韩国开道馆的事儿柳暗花明。
不久之后,大师哥娶了金秀吉。
我爸干脆带着几个师兄把道馆开到了韩国,说短期不回来了。
他们把这里的道馆交给我,让我打理。大师兄偶尔回来,带短期的高级班。
我就喜欢教小孩。我没有我爸那么大的野心,我喜欢小孩儿。
我摆弄他们稚嫩的胳膊腿儿,教他们正确的姿势。
他们穿雪白的跆拳道服,呀呀发喝出声,让我想起来我四五岁的妹妹们。
她们追着我跑,管我叫哥哥。
带着花香味道的风吹过来,我的回忆美得就像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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