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

东棧：深夜的雨水冲刷着整个城市，寒气透过湿透的大衣直侵人体，水珠顺着折下的一缕湿发滚进贴身的衣服中。白发的杀手置若罔闻，狙击枪与他都裹上一层厚厚的黑色伪装。他趴伏在天台上，雨水声掩盖了他轻微的呼吸与心跳，他似是与黑夜融为一体。

一分钟是六十秒，十分钟是六百秒，一小时是三千六百秒。他一动不动，仿佛被人暂停了时间，如同永恒凝固的雕塑。他盯着狙击镜，看着视线中的黑暗房间亮起微弱的灯光，人影隐隐约约在窗帘上映出模糊的轮廓。

枪管抬高了几毫，他扣动扳机。

直到他口袋中的手机震动着发来[杀毒完成]的短信，他终于是缓缓站了起来，长时间的蹲守和寒冷让他的肌肉像他的面部表情一样僵硬。他揉了揉腕关节，将狙击枪放回吉他盒中背起下楼，和其他雨夜中的行人一样步伐匆忙地归家。

转过第二个路口格瑞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最外围的货架摆着特价牛奶，他想起早上打开后空空如也的冰箱，稍微思索一下就进了便利店。

便利店里的暖气让湿透的他忍不住打个冷颤，店里的白色灯光对于长时间处于黑暗的他过于灼目。格瑞微微眯眼，拎起两箱牛奶去结账。

杀手习性让他的行动悄无声息，直到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柜台才惊醒了打盹的金发收银员。

“哇哦！抱歉抱歉，你只要两箱牛奶是吧。”金发的收银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方的容貌还很青涩，大概是为了挣零花钱而值夜班的大男孩。格瑞把手里的一盒牛奶放在两箱牛奶的前面便点了点头，对方很快地扫了条形码结算。

付了钱格瑞拆下盒装牛奶外面的吸管，还没撕开包装就被对方一下子抓住了手腕，格瑞手微微一僵，匕首已经滑到另一只手中。

“哎…那个，你是要现在喝吗？”动作比话语快，金心中有些懊恼，他立刻松开对方的手双手作无辜投降状希望没有吓到这位深夜的顾客不，“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想说，你要不要热一下牛奶？”

“你看你都湿透了…现在一定很冷吧？”对方的样子的确是有些凄惨，像是整个夜晚的冷雨寒风都倾注在他身上，“我们店里提供微波炉加热的，只要几分钟就能喝热牛奶啦。”

还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大男孩。

“麻烦了。”匕首毫无声息地回到袖中。得到对方的允许后金立刻小心翼翼地剪开盒装牛奶的一个角把它放进微波炉，格瑞看到金发的大男孩笑得眉眼弯弯，不知怎的生出一点愉快的心情。

“你是学吉他的吗？”离加热完成还有几分钟，金也没什么睡意了，趴在台子上眼睛骨碌碌乱转，最后注意到这位湿透的深夜顾客背上的吉他包。

“嗯。”

“练习真辛苦啊。”金感慨道，对他又多了一分同情，“之前复习的时候我常常熬到一两点，虽然已经尽力不打扰到姐姐，但是她总是会在我最困的时候给我送一杯热牛奶，甜甜的暖暖的。”

“高中生？”

“不不，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我拿到了F大的录取通知书，下下个月的月初就要去F市了。”谈到这里的时候男孩的眼睛亮起来，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取出牛奶递给格瑞，“喏，给你。”

温热的牛奶给冰冷的手指带来一点温度，更加温暖的是刚才接过牛奶时与少年的手指接触感知到的体温，湖蓝色的眼睛笑意满满地注视着他。

格瑞垂眸，他像是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名为暖的温度。

02.

“晚上好……噗也许该说是早上好。”这家便利店跟他的公寓就隔了一条街，在他任务结束后天空边缘泛出白光，是黎明到临的前兆，公寓附近也只有这家店还在营业。他没什么想要买的，但想起上次遇见的那个收银员便鬼使神差地进去了。收银员还是那个金发大男孩，这次是在认真工作，看到格瑞进来的时候跟他打了招呼，看他的改口显然是认出了格瑞，“你这次比上次还要晚诶，要买点什么吗？”

最前面的货架还是摆着上次的牛奶，他又提了一箱。

“哇你还真爱喝寒冰湖牌牛奶。”金感叹格瑞消耗牛奶的速度，突然想起什么，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我说，你不会一日三餐都拿牛奶对付过去吧？”

“嗯。”这样说也没错。杀手的生活本是不规律的，有时几天不吃不喝也是正常的事，能有机会喝盒牛奶倒是奢侈。

“虽然我很佩服你练习吉他的精神啦，但是，”金伸手拍了拍格瑞的肩，“只喝牛奶是不行的，当然就算是换成吃饼干方便面也不行，这对你的身体不好。”

“我跟你说啊，不好好吃饭容易得胃病的，而且还会降低你的血糖，让你变笨，这样学吉他就事倍功半了。”

看到金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说要好好吃饭，格瑞觉得对方有点可爱。

“我们店里会卖饭团的，肉松啊蟹肉啊都有，你要是真的没时间吃饭买点这个填填肚子也行。”金指了指右边的货架，“不过早上的话我建议你买两个包子，你看我们店刚蒸好的包子，又便宜又好吃，玉米啊茶叶蛋啊我还没煮所以就……哎我没有跟你推销的意思，就是…就是拿我们店里的东西举个例子。”

他说到后面逐渐底气不足，但是金又有点委屈，他一开始的确是想着教育对方好好吃饭的，不自觉就开始兜售店里的商品。

“嗯我知道。”格瑞真的去摆着饭团的货架那里把每种口味的饭团看了一遍后又回到收银台，但是一个饭团也没拿。

“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啊，好好回去休息吧。”金的神情让格瑞想起小狗耷拉着耳朵沮丧的样子。

“两个包子。”

“好的……啊？”

“两个包子。”

“诶诶诶？”金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格瑞。

“吃早饭。”

对方说的理所当然。

03.

格瑞成了那家便利店的常客，几次聊天后也知道了这个值夜班的金发大男孩叫金。考上F大的金想给在上大学前挣点生活费，就找了家便利店值夜班，家就在这条街上所以工作还算方便，而对于他，金只当是刻苦练习早出晚归的吉他手而不疑有他。

“格瑞，快一个月了，你还要保持这样的高强度练习多久啊。”格瑞坐在休息台看杂志，金就从收银台钻出来坐到他的旁边。白天他在房间补觉不知道格瑞什么时候出发去他口中那个对于金来说相当遥远的工作室，不过从他回来的时间来看不会很迟。他总是担心格瑞休息的时间太短，虽然他还能监督格瑞认真吃几顿饭，但是他并不能监督让对方能够多休息一会。

“老师说还要再练习。”格瑞又翻了一页杂志，不留痕迹地看了眼墙角的吉他包，里面是消音的手枪和狙击枪。便利店里进了杂志，金则跟他讲他是怎么用三寸不烂之舌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辞打动了老板让他多进了几种音乐杂志，为了不辜负对方这份心意格瑞自然是每种都买下来，在他任务不多的时候在店里看一会。

“你们老师还真是严格啊，不过我要是高三复习有你一半努力，也许我就能考上B大了，”金吐了吐舌，然后又骄傲地拍拍胸脯，“但是就是这样我也考上了F大了，谁让我有着天才的头脑呢——”

“经常值夜班会变笨的。”

“喂喂！像格瑞这样不好好吃饭才会变笨的！我还能记得我后桌高考倒计时第一百天写给班花的情书是什么内容呢！”

金清了清嗓子。

“咳，泰戈尔曾经说过，沉默是一种美德，但在喜欢的人面前，沉默便是一种罪过……”

格瑞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面不改色地听金声情并茂地背完那封洋溢着浪漫主义色彩的情书，字里行间都是青春的张狂。金喜欢跟他念叨高三时班上的人和事，讲他为了舒缓高考压力翘掉晚自习和紫堂幻压操场，讲他模考没考好被老师训到哭，那些他所喜欢的他所讨厌的一个月后突然就变成了值得怀念的记忆，殊不知坐在他旁边的听客从未体验过他所拥有的普通生活，用他的陈述填补着自己灰白的过去。

有时候金也会好奇格瑞的学乐生活，被金缠的没办法的时候格瑞会跟他讲他学架子鼓的[同学]会凌晨坐在街边的烧烤摊喝冰啤酒吃特辣的烤串，直到他的堂弟找过来把他领回家；学钢琴的[同学]在餐厅的顶层坐在靠窗的位置品尝精致的下午茶，窗外是一片海，黄昏的时候夕阳会染红整片海。

“感觉都是很厉害的人啊。”金咋舌，“那格瑞呢？”

“吉他，洗澡，喝牛奶，剑道，睡觉。”他在自己的记忆中翻了一会，最后总结道。

“不会很枯燥吗？”

“不会。”

“不过我觉得可以再补充一点，”格瑞看金伸手比划着，“到便利店，看书啊吃饭啊之类的。”

“和陪你。”格瑞不是经常来，接的委托远了甚至要出去一个星期，回来后就迎接小收银员哀怨的眼神，控诉长夜漫漫只有空调的轰鸣声作伴。

后来他就尽量不再接要出远门的委托了。

“啊……对……”金愣了一下，支吾着回应后扭过头捂住有些发烫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听对方说出这样的话他总有种被撩到的感觉。

大概是值夜班真的是很寂寞吧。

04.

天空泛出鱼肚白，浅紫色朝霞给街道披上一层朦胧的色彩。格瑞捂着腹部的伤口缓缓地往公寓的方向走。这次的目标也是个狠角色，逼他现身死斗，格瑞几次险些被对方反杀，好在长期养成的杀手意识救了他一命。

不过最后这家伙引爆了藏在身上的炸药要跟他同归于尽，他虽然立刻找了掩体但还是被爆炸气浪掀开好几米，昏迷了三个小时才醒过来，腹部嵌进一块石头碎片汨汨流血。

他几乎是精疲力竭。

“格瑞！？”格瑞听到后反而加快了步伐，但是还是被金追上了——金发少年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手臂，湖蓝色的眼睛满是担忧，“我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你受伤了？！”

“没事，回去擦点酒精就好，”格瑞捂着腹部不让金看到伤口的深度，“路上遇到了一个疯子。”

的确是疯子。

“你还在值班。”

“我跟老板说一声就可以了，主要是你，”天知道他看到格瑞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痕有多心惊，虽然对方说着没事但是他还能看见血液从指缝中漏出，格瑞这个样子他根本就没法安心工作，“你浑身都是伤，而且伤口还在流血。你家里现在没有人吧，如果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晕倒了怎么办，我陪你一起吧。可是我好像什么都不懂，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不用那么麻烦。”格瑞果断拒绝了金的提议，但是看着对方满脸的担忧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下的话，你可以和我回……公寓。”

那只是…房子啊。

……

格瑞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落一地，窗外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他抬起自己的左臂，注射抗生素的地方贴上了一块小小的创口贴。

不会处理这些伤口的金发大男孩只能趴在床边担忧地看着格瑞熟练地给自己的伤口消毒上药水缠绷带，他只能絮絮叨叨地埋怨那个疯子让格瑞受了伤和叮嘱格瑞下次一定要注意安全云云，格瑞一边缠绷带一边时不时地应一声，在左臂上扎了一针抗生素食指按了几秒就开始收拾医疗箱。

金盯着手臂上的针眼说你应该贴个创口贴，格瑞说没必要然后把医疗箱塞进柜子里。

看来在他休息的时候金还是给他贴上了。

不过。

格瑞皱眉。他太大意了。虽然武器和情报资料被他藏得很好，但是放任金在他休息的时候留在他的公寓总归是不安全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金的警惕心一点点的降低。

“格瑞你醒啦！”格瑞一僵，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后又慢慢放松下来。金推开半掩的房门发现对方已经醒了，高兴地要飞扑过去，但看到对方腰间缠的厚厚的绷带又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行为，转为一路小跑到床边。“怎么皱着眉，伤口是还疼吗？要不要吃止痛药？”

“我没事。你穿的是…围裙？”格瑞看到金穿着淡粉色的围裙，他不记得自己的家里有这样一件东西。

“啊这个……咳，是我借姐姐的用一下啦。”金不自然地咳了一下，“主要格瑞的家里比我想的还要简单，连锅都没有。我就回家拿了锅过来给你煮粥，顺便拿了姐姐的围裙，因为姐姐做饭都穿这个围裙的嘛。”

“还有还有，格瑞家也没有米。”

门被推开后咕噜咕噜的声音又大了一点，红枣白米的软糯气味逐渐扩散到卧室，金嗅了嗅说可以吃晚饭啦然后就跑回厨房，格瑞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家…啊。

他想象这个字背后的画面，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锅旁边站着穿淡粉色围裙的金发大男孩，小心翼翼地用勺子盛出两碗粥，眼中有着温柔的笑意。

05.

“心情不好？”摊在金面前的科技杂志只是翻到目录那一页，金在他来之后叹气了三次，二十分钟前他在对着还没煮的茶叶蛋发呆，十分钟前又对着货架旁边的口香糖发呆，格瑞用食指敲了敲金的脑袋让他回魂。“怎么了？”

金苦着脸。

“我马上要开学了啊。”

“不想上学？”

“也不是……”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给自己打气，“就是放心不下你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比我还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哎我不是嘲笑你的意思。你想我要是去F市上大学了，谁来监督你正常吃饭啊，你家里一点米都没有……”

发现自己可能喜欢对方这种理由肯定是不能说的。

“照顾自己的时候记得不要把盐当糖放粥里。”

“……喂喂喂那只是个意外！意外！拜托你立刻失忆！”金窘迫不已，被格瑞一岔他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但还是蔫蔫地趴在台子上。金偏过头看着专心看杂志的格瑞，对方还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想听你弹吉他。”金小声说，格瑞似乎没有听见，金转过头看向便利店外，街头的路灯线路出了问题，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然后熄灭。

暑假就要过去了。他想。

06

“听说你注销了工作账号，怎么，打算金盆洗手吗？”凯莉的背景音里有飞机起落的声音，怕不是又要飞到哪个城市逛一天的商场。

“嗯。”

“行业怕是要‘地震’了。你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凯莉嘴上说着担忧，但是语气却没有一点这样的意思。

“弹吉他。”

“哈？”凯莉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但是没等她再追问过去，格瑞就挂了电话，他的定位也消失了。

刚得到的手机号就废了。凯莉耸耸肩，像出现在这个行业时那样，她的这位同行又悄无声息地从这个行业中消失，手段干净果断。

06.

“诶？你要去F市？！”

“嗯，课程结束了。想去F市发展。”格瑞由着金扑过来像树袋熊一样抱住他，“看好了一间公寓，离F大五分钟路程，要不要合租？”

“好啊好啊！听说我们专业是学校最破的宿舍还是八人间，我之前就想要是能出去住就好了，但是姐姐不同意我一个人租房子，现在就没问题了。”金跳下来跑回收银台，摸出手机给格瑞看他的购物车，“我看好这个床上四件套矢量箭头款很久啦，你看烈斩款是不是很适合你！”

“嗯。”

“我就说我很了解你嘛——”金还没说完，就惊恐地看着格瑞提了一箱旺仔放在收银台上，“等一下，你是拿错牛奶了吗？你之前明明都是喝寒冰湖的，你抛弃寒冰湖了吗？”

“它摆在最外面的货架，比较方便。”

“……”好像格瑞的确都是从最外面的货架上拿牛奶的。

看来要了解对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笨蛋。”极淡的笑意从格瑞眼中一闪而过。

对方自愿跳进来，他可就要抓住不放了。

……

黑色的吉他包倚在墙边，包里放着一把原木质地的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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