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草

从来不吵，草静静表露土的心情。青青上面散散步，可别老踩住——压太久连草都受不了的。

这草埔其实很简朴：无水，无树，无石，无鸟盆，自然就无谢灵运的声色：“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无诗，草埔如散文，可慢念，可速读。

搬来时草已黄了，依依夹着落叶更黄的秋意。那秋意干时遮住阳光，湿了腐烂，我出去扫。凄凉虽轻，扫多却也费力，正扫得烦腻，蓦然看见一朵蒲公英，还鲜黄摇曳，仿佛还要撑一段时期。

连蒲公英也枯时，大家都装着一副忍受的样子。但怕冷的朋友还未写完热情的诗文，怅惘就已溶释，而知更鸟的啁啾又细碎把春色撒到草埔。孩子们雀跃冲出，嫩绿上蹦跳；跳出了音符在我心上回荡，而草似乎喜欢天真的重量，也活泼了。

不活泼的是枯草，我一找到就芟除。草虽枯，根还死扎着土，就不易拔掉。根除后，我松土，撒种，泼水。累了歇歇，看知更鸟、黄喉莺，与雀飞来吃种子。看它们吃完飞走，我又去撒种。浇水，撒肥，然后又看土，冒出嫩绿。

最活泼的是野草，各种都有：蒲公英、阔叶草、狐尾草、蓟，还有不知名字的仿佛叶下红，仿佛日日春，都根粗叶大，正是健康的繁荣。毕竟只一种绿，就单调如茵——茵再绿也只是死的美丽，不芬芳的装饰品。家草郁郁，野草萋萋，各自绿得有道理；而野草显然不满意那些柔柔的碧绿，就更豪放地苍翠了。其实野草不一定莠，还很有贡献，除了是食物与药外，也可做席、帽、鞋、绳，甚至做草人吓飞麻雀。讨厌野草的，大概是被它们割刺过的人。野草可不偏执，就自然长着，护卫自己。乍看如雏菊的蒲公英生刺，刺鲁莽摘花的人。金翅雀不怕刺，常飞来吃，吃去整个春季，蒲公英非但吃不死，甚至更茂盛了。其实，野草也幽柔，只因不是人养的就被诬是野。

草再野都怕害虫，而春一蠢动，虫也在草下钻蠕了。蛴螬又吃草根，蚜虫又吮草汁；还有一些虫，不知如何翻译，反正鸟吃不着，人看不到，只知它们吃定草，把绿吃黄。如要消灭这些害虫，大概得把草全拔掉。如不愿外表太土，可铺上虫吃不了的碎石，甚至学禅师，排成波浪，摆沉思姿势，想不通时还可扫扫沙尘。真干脆，却不一定饿死害虫——害虫似乎总有办法依赖什么而活着。

害虫暗地胡来外，草上的活动并不太多，无蝴蝶来沾野花。（蝴蝶再糊涂也不会把草埔当花圃）无苍蝇来惹家草。（苍蝇再昏迷也不会把草地当垃圾）偶尔飞来蚊子，嗡嗡叮不了草，就默默叮我。仿佛路人怕被叮，很少走草。仿佛路人都怕变成旅人踏到感伤：“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毕竟天涯并非处处芳草，何况拒做草包的人都怕走到老不及草；草至少还有土，不必流浪，黎明前露自来抚，而露却使浪子感冒。

偶尔雨比露更多情来浇水，甚至放肆涮啦涮啦，涮得草像一群小孩无家可归，低头不认输，执意不被拉走。雨止后，草泪潸潜长得更旺盛了。草高想婀娜，邻居却感到猥亵，推剪草机去剪。剪草机尖叫着，蛮横压辗，草默默被剪。但不管怎样修理，草都不屈服，又默默长出。坚忍的人爱以草自喻，难道就卑微如草被践踏而永不爬起？

狗从不想这类问题，偶尔来吠叫方便，我出去扫走。偶尔别家垃圾来晒太阳，我出去收拾。偶尔野兔来觅食，不肯吃垃圾，兀自跑开。偶尔小孩来玩，草埔是他们嬉戏的安全岛。草匍匐地上，他们匍匐草上，怎样喊，都不叫痛。但喊打是有的。比如那天女孩在草上找绿发结，男孩笑说发结已被草吃掉，女孩就喊着要打男孩。男孩偶尔打球，球偶尔打破窗，他们就要溜，我赶紧追上去说不要紧。继续玩，继续玩。若连小孩也不来吵，草就更寂寞吧！

耐得住寂寞的草终年谱着大地沉默的歌，我不会唱，却看四季不同的词与词下的土。不土，就不会有草强韧的性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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