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个小时前,晚上八点的时候,朱尔走出地铁站,来到布鲁克林一片不很太平的街区。白天的时候她一直在找工作,这已经是她连续第四次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出征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好运气。
她住的公寓位于二楼,楼下是个小商店,脏兮兮的黄色遮阳棚上写着:快乐副食。这天是周五,时间已近傍晚。街角处,高谈阔论的人们三五成群。街边的垃圾桶里,垃圾都已经溢了出来。
朱尔在这里刚住了四周,房间是和一个叫丽塔·库舒拉的女孩子合租的。今天是交租的日子,而她一点闲钱都没有。
朱尔和丽塔并不熟。她从网上找到这里时两个人才第一次见面。之前她一直住在青年旅社,用图书馆的公共网络寻找公寓出租的信息。
她来看了房,丽塔出租的是一套公寓的起居室,用帘子与厨房隔开后就可以当作卧室使用。丽塔告诉朱尔,她姐姐最近刚刚回了波兰老家。而丽塔更喜欢待在美国,她给人做清洁工挣钱,也在一家餐饮服务公司打工,结的都是现金。她在美国没有合法的工作身份,目前正在基督教青年会学习英语。朱尔告诉丽塔她以前是做私人教练的,那还是她在佛罗里达的时候,丽塔就相信了。朱尔先用现金预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丽塔没问她要身份证,朱尔也从没说过朱莉埃塔这个名字。
有时候,丽塔的朋友们会在傍晚过来,抽烟,说波兰话。他们会在厨房里炖肉煮土豆。每到那时,朱尔就会戴上耳机蜷缩在床上,学习在线的口音课程。有时候丽塔也会走进朱尔的房间,放下一碗炖肉,然后一声不响地退出来。
朱尔是坐大巴到纽约的。男孩子、蓝冰沙、束带高跟鞋、人行道上的血,男孩子摔倒在地,经过这一切之后,阿拉巴马州的朱莉埃塔·韦斯特·威廉姆斯就消失了。与此同时她也离开了学校。她十七岁了,并不是非要上完学才行。没有哪部法律规定她必须那么做。
其实要是待着不走应该也没什么。那男孩子没死,而且也什么都没说。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她待着没走,男孩说不说可就不一定了,至少也会犹豫一下吧。
佛罗里达州彭萨科拉市距离这儿只有几百英里。朱尔在沿街商业区的一家健身房找了份现金付酬的工作。店主并不要求店员具有相应的上岗资质。他们都用类固醇给男孩子们增肌塑型,店里基本没有什么是合法的。
朱莉埃塔每天带领男顾客们训练,看场子的、打手、保镖,甚至还有几个警察。她在那里干了六个月,自己也长了点肌肉。店主在一英里外的地方还有一家武馆,并且同意朱莉埃塔免费去那里上课。朱莉埃塔租了一间附带厨房的汽车旅馆房间,按周结租。她还买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她需要省钱。
午餐时,她经常会走到购物中心那边,那边看起来很高档,有喷泉,还有很多旗舰店。朱莉埃塔会在通风透亮的书店里看书,看橱窗里那些一件几千美元的衣服,或者在百货公司里试用化妆品。她记住了那些最经典的品牌的名字,用粉底、乳液和唇彩重塑了自己。她的脸今天一个样儿,明天又是一个样儿,而她没有为此花过一分钱。
她就是这么认识尼尔的。尼尔身材瘦削,穿着一身奶油色的皮夹克。他时不时地会来化妆品柜台,一待就是一个下午,就为了与女孩子们搭讪。他穿的是定制款的耐克,说话一股南方口音,年龄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一张白嫩的娃娃脸,脸颊红润,留着连鬓须,脖子上还戴着个金十字架,整个人一看就是那种抱着大桶爆米花在电影院里大声喧哗的人物。
“尼尔什么来着?”朱莉埃塔问。
“我一般不用全名。”他回答,“姓氏没我本人好看。”
尼尔是个做业务的。朱莉埃塔问他在化妆品柜台干什么时他就是这么回答的:“做点儿业务。”
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哪里来的,是彭萨科拉本地话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
不过朱莉埃塔知道这话的意思。
“跟我干吧,保你挣得比现在多多了。我会好好待你的。”尼尔告诉她。那是他们第三次聊天的时候。“你的钱都拿来干嘛了,漂亮宝贝儿?我看得出来,你一分钱都没花。”
“别叫我漂亮宝贝。”
“为什么?你这么光彩照人。”
“你真的能让姑娘们喜欢上你吗?就靠这么称呼她们?”
尼尔耸耸肩笑道,“能啊,当然能。”
“那你骗到手的肯定都是蠢姑娘。”“我这儿可都是好姑娘,这才是事实。她们会告诉你怎么做的。活儿不难。”
“是嘛。”
“不会让你惹上麻烦的。有漂亮衣服穿,还能每天睡到自然醒。”
那天,朱莉埃塔拒绝了他,不过一周后尼尔又出现在了化妆品柜台。这次他表现得非常有教养,于是朱莉埃塔同意让他请自己吃顿饭,就在购物中心里的一家快餐厅,吃个卷饼。他们挑了张水池边的桌子坐了下来。
“男人喜欢有肌肉的女人,你知道吧。”尼尔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不过确实有不少人喜欢。他们喜欢被人颐指气使。他们喜欢你这么健美的女孩儿,喜欢你不让他们叫你漂亮宝贝儿的样子。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可以让你从这种男人身上大挣一笔。非常,非常大一笔。”
“我可不要站街。”朱莉埃塔回答。
“根本不用站街,小菜鸟。我们有一组公寓,有门卫,还有电梯,有按摩浴缸。我还雇了个保安在大厅巡逻,人人都安全。你看,你现在生活得不如意,这我看得出来。相同的经历我也有。我也是白手起家的,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可是把命都豁出去了。你这姑娘生得伶牙俐齿,长得又漂亮,不随大流,身材还好,又有肌肉,我相信你绝对配得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我说完了。”
朱莉埃塔都听了进去。
尼尔说的正是她所想的,尼尔理解她。
“你从哪里来的,朱莉埃塔?”
“阿拉巴马。”
“听你的口音像北方的。”“我把口音丢了。”
“什么?”
“我矫正了口音。”
“怎么做到的?”
光顾朱莉埃塔工作的那家健身房的都是些比较年长的人,他们只会谈些什么组数、英里数、重量、剂量之类的东西,但他们也是朱莉埃塔仅有的可以聊天的人。至少,尼尔还是个鲜肉。“我九岁的时候……”朱尔告诉他,“有一天我——就说是触霉头了吧。老师让我们安静。确切说是吼我,让我安静。‘闭嘴,小丫头,你说的够多了。’‘住手,小丫头,不许动手,有什么就说。’——与此同时还要闭嘴。他们要压扁你,他们想让你又小又安静。所谓的善良只不过是不许反抗的另一种说法。”
尼尔点点头,“老师也老说我太吵。”
“有一天,忽然没人来接我放学了。就是——没人来。办公室的人给我家打了一遍又一遍电话,但就是没人接。课后辅导老师凯拉小姐就开车送我回去了。当时外面已经黑了,我跟她也不熟。我上车只是因为她的头发好看。嗯,是挺蠢的,就这么上了陌生人的车,我知道。不过她可是老师啊。她给了我一盒嘀嗒糖。你看,一路上她都在说话,就是为了让我高兴。哦,她是加拿大人,我不知道是加拿大的哪儿,不过她有口音。”
尼尔点点头。
“我就开始模仿她了。”朱莉埃塔继续道,“我很好奇她说话为什么是那种味道。她说‘汽油’的时候听起来像切油,‘大约’听起来像大腰。顺便说一句,这叫加拿大式升调,是一种元音推移现象。结果我的模仿让凯拉小姐大笑了起来。她说我很擅长模仿。然后我们就到了我家,她送我进了门。”
“再然后呢?”“家里一直都有人。”
“啊……”
“呵呵。我妈在看电视呢,根本没想起来要接我,或者就是不想。我不知道。她根本就没想去拿起那该死的电话,尽管学校打了那么多遍。我推开门走进来,问,‘你干什么去了?’她说,‘安静,没看到我在看电视吗?’我说,‘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说,‘我说了安静。’只不过又是一句闭嘴不许反抗。所以我就给自己弄了一碗干麦片做晚餐,然后坐在她旁边看电视。就这么看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电视会教你如何说话。新闻播音员、富人,还有医务剧里的医生。他们都不像我这样说话。但他们的说话方式却是相同的。”
“应该是吧。”
“是真的。我就想:学会那种说话方式,这样也许就不会有人老让你闭嘴了。”
“你是自学吗?”
“我先学了标准美音,就是电视上那种。不过现在,波士顿口音、布鲁克林口音、西海岸口音、南部低地口音、加拿大中部口音、BBC英语、爱尔兰口音、苏格兰口音、南非口音我都会。”
“你想当演员,是吗?”
朱莉埃塔摇摇头,“我还有更好的想法。”
“那就是统治世界了。”
“差不多吧。我会想明白的。”“你肯定能成为演员的。”尼尔咧嘴笑道,“其实啊,我敢打赌你肯定会出演电影的。再过一年,我肯定会说,‘哇哦,那个叫朱莉埃塔的姑娘以前还在香奈儿的柜台蹭免费化妆品呢,她时不时地还会跟我聊聊。’”
“谢谢了。”
“你得弄几件漂亮衣服,朱莉埃塔小姐。你肯定会遇到愿意给你买珠宝华服的大金主。像电视上一样说话是一回事,不过看看你现在,一身运动服、球鞋,廉价的发型,这种样子是什么人都钓不到的。”
“我可不想卖你想的那些。”
“让我听听你的布鲁克林口音吧。”尼尔说。
“我的午餐时间结束了。”朱莉埃塔站了起来。
“就来一个吧,爱尔兰口音也行。”
“不。”
“好吧。要是你哪天想换个比现在更好的工作,这是我的号码。”说着,尼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那张名片是黑色的,上面的号码是银色的。
“我要走了。”
尼尔拿起手中的可乐,算是示意了一下。
朱莉埃塔笑着走出了快餐店。
尼尔让朱莉埃塔感觉很好,他很擅长聆听。
第二天一早,朱莉埃塔就收拾了行李,搭上了前往纽约市的大巴。她很怕,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此刻,朱尔该交房租了。而她最近一直在吃超市里的拉面,钱包里也只有五块钱。
纽约市的健身房都不愿意雇佣没有资格证的教练。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更没有推荐信,因为她那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是不告而别的。健身房的工资应该是最高的,她这么想,存下点钱后,她会再想办法找个社会阶层更高些的活儿干。不过,看到没有任何一家健身房愿意雇她,她只得去应聘化妆品柜台、零售店员、保姆、餐厅招待那样的工作,任何公开招人的工作她都去。她每天都出去找工作,一找一整天,但没有一次应聘成功。
她走进公寓楼下的快乐副食店,里面生意很好。下班归来的人们在里面几盒几盒地买意大利面,几罐几罐地买豆子,还有些人在旁边的彩票机上打彩票。朱尔花一美元买了一杯香草布丁,拿了一个塑料勺。她一边上楼一边吃着布丁作为今天的晚餐。走进与丽塔共享的公寓时布丁也吃完了。
公寓里很暗,朱尔松了口气。丽塔要么就是早回来了,要么就是还在外面没回来。不论是哪种情况,朱尔都不需要编那个不能交房租的理由了。
第二天一早,丽塔并没有从她的卧室出来。这很不寻常,每个周六她都会七点钟起床去做她的餐点工。八点的时候,朱尔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我要死了。”丽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你今天还有工作,是吧?”朱尔探头朝卧室内看了看。
“十点钟。可我一晚上都在吐,鸡尾酒混着喝多了。”
“要喝水吗?”丽塔呻吟了一声。
“要我去替你干活儿吗?”朱尔问,一个念头正在她的脑子里成型。
“不行吧。”丽塔说,“你知道怎么做餐点服务吗?”
“当然知道了。”
“要是我不去,他们会炒了我的。”丽塔说。
“那就我替你去吧。”朱尔说,“这样我们俩都好。”
丽塔把腿荡下床沿,搭在边几上,表情有些尴尬,“呃,好吧。”
“真的吗?”
“不过——你得告诉他们你是我。”
“我长得一点都不像你。”
“没关系,他们刚换了主管,他看不出来的。那是家大公司,重点是,给我签到。”
“明白。”
“记得走之前让他们付你工钱。一小时二十,要现金,而且你能得到小费。”
“钱我留着吗?”
“一半吧。”丽塔说,“毕竟,工作是我的。”
“四分之三。”朱尔说。
“好吧。”丽塔看了看手机,把信息抄在一张纸上,“绿石楠学校,在上东区。你得先坐大巴再乘火车,然后换地铁。”
“是什么活动?”“筹款宴会。”丽塔小心翼翼地躺回到床上,一副不敢碰到脑袋的样子,“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哦,你得穿黑色连衣裙。”
“我没有那种的。”
丽塔叹了口气,“从我衣柜里拿一件吧。他们会给你围裙的。不,别拿有蕾丝的那件。那件只能干洗,旁边棉质的那件。”
“鞋子也需要。”
“天呐,朱尔。”
“对不起。”
“穿高跟的吧。这样更容易得小费。”
朱尔把双脚挤进高跟鞋里,那双鞋太小,不过她还是硬穿在了脚上,“谢谢。”
“小费也要给我一半。”丽塔说,“那可是我最好的鞋了。”
***
朱尔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裙子。棉布很厚,是日常穿的那种,方形领口,裙子很长。她很惊讶丽塔居然有这么好的衣服,不过丽塔说那是她从二手店里淘来的。
朱尔穿上那身裙子,踩着自己的运动鞋出了门,丽塔的高跟鞋先装在包里。初夏温热沉闷的空气中,纽约市特有的气息包围着她,那是垃圾的气息,是贫穷的气息,是野心的气息。
朱尔决定还是走布鲁克林大桥过去,这样就能直接从曼哈顿那边搭地铁,不用换乘。
出来时太阳的光芒耀眼,远处的摩天楼隐约可见。朱尔看得到港口的船舶和船后的尾迹。阳光下,自由女神强健的身躯仿佛也在发着光。
这种感觉真奇怪,仅仅是穿上了别人的衣服就让她感觉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成为另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成为一个年轻美丽的人,迈过这座著名的大桥,迈向某个巨大的机遇,这种感觉正是朱尔来到纽约的原因。
直到这天早上之前,她从没有过这种无限可能就在眼前的感觉。
去帕蒂家赴宴前的那天,朱尔站在上曼哈顿的街上,手里拿着一张写有地址的碎纸片。时间正是上午十点,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质连衣裙,方形领口,很漂亮。脚上的高跟鞋也是黑色的,露跟尖头款,对她来说有点太小了。她的包里还有一双跑鞋。她把头发高高地绾起,还按照想象中大学女生该有的样式化了妆。
绿石楠学校由几栋翻修过的大厦组成,整座学校的建筑从第八十二大街的街口沿第五大道方向一字排开。学校高中部大楼的石质立面有五层楼高,朱尔就是要去那里干活儿。走上环状的台阶,经过门口的雕塑就是巨大的双开门,给人一种可以在这里接受到异乎寻常的教育的感觉。
“活动在舞厅举行。”朱尔进去时门口的保安说,“走右侧楼梯上二楼。”
门厅的地板是大理石的。左侧有个牌子上写着:主办公区。旁边的公告板上的名单列明了本届毕业生的去向:耶鲁、宾大、哈佛、布朗、威廉姆斯、普林斯顿、斯沃斯莫尔、达特茅斯、斯坦福。朱尔觉得这些地名看起来就像是虚构的一样,看到这一个个名字就这么列在那儿,就仿佛在看一首诗,每个名字独占一行,每个单词都有一种巨大的力量。
楼梯顶端的门厅直通舞厅。一个身穿红色外套看起来很有派头的女士伸着一只手走了出来,“餐点服务的?欢迎来到绿石楠。”女士说,“很高兴你今天能来帮忙,我是玛丽·爱丽丝·麦金托什,筹款委员会主席。”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丽塔·库舒拉。”
“绿石楠建立于1926年,是女性教育的先驱。”麦金托什说,“我们名下的三栋古典主义大厦以前都是私宅。现在这些建筑都是本地的地标,我们的捐助者也都是慈善家和关心女子教育的热心人士。”
“这是一所女子学校?”
麦金托什递给朱尔一条皱巴巴的黑围裙,“研究表明,女孩子在单一性别的学校中可以学习更多的非传统课程,比如高级科学。她们会不那么关心自己的外表,会更富有竞争性,并获得更高的自尊。”她就好像是在背诵自己已经说过无数遍的演讲词一样,“今天,我们估计会有大约一百名客人过来欣赏音乐,享用开胃小菜。之后在三楼的大厅会举行午宴。”麦金托什带朱尔进入舞厅,里面已经摆好了盖着白色桌布的高脚桌。“周一和周五女生们会在这里集会,其他时间这里主要用来练习瑜伽或者举办客座演讲。”
舞厅的墙壁上挂满了油画,空气中飘荡着家具上光剂的气息。屋顶上挂着三盏吊灯,墙角处还有一架大钢琴。真不敢相信这里是上学的地方。
麦金托什把朱尔指给了餐饮主管,朱尔也向他介绍说自己叫丽塔。把围裙套在衣服上系好后,主管就让她去叠餐巾了。不过那位主管刚一转身,朱尔就穿过舞厅走到其中一间教室那边朝室内张望了起来。
教室里摆满了书。其中一面墙上装着电子白板,另一面墙边排着一排电脑,不过房间中间的部分看起来很古老。地上铺着华丽的红地毯,实木的椅子围在一张宽大的老式木桌前。黑板上有老师写的字:
自由写作,限时十分钟:
“重要的是:时刻都要准备好,用牺牲你的现状来换取你的未来。”
——查尔斯·杜·博斯
朱尔摸了摸木桌的边缘,她以前是坐在那个座位的,就在那边,她就这么决定了。那里就是她以前常坐的位置,阳光从窗外照在后背上,眼睛正好能看到门。她在和其他同学争论杜·博斯这句话的含义。她们的老师,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正看着她们,不带丝毫的威胁,只有启发和鼓励,让她们变得更强,相信她们代表着未来。
一声咳嗽传来,餐饮主管已经站在了教室里朱尔的身旁。他指了指门口,朱尔跟着他回到那摞餐巾旁,开始一张一张地折叠了起来。
一个钢琴师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钢琴师一头红发,骨瘦如柴,苍白的脸上长满雀斑,插在衣兜里的双手露出了一大截手腕。钢琴师翻开乐谱,又看了一两分钟手机,然后就开始了演奏。那音乐非常有力,又有种优雅的感觉,整个屋子仿佛都变亮了,仿佛派对已经开始。叠完餐巾后,朱尔走到钢琴师身旁,“这是什么曲子?”
“格什温的。”钢琴师一脸轻蔑地说,“今天的午宴全是格什温。有钱人都爱格什温。”
“你不喜欢吗?”
钢琴师边弹边耸了耸肩,“能付房租就行。”
“我以为能弹大钢琴的人已经就是有钱人了。”“我们只有债务,通常情况下。”
“格什温是谁?”
“以前的著名作曲家。”钢琴师奏完一曲又是一曲。朱尔看着钢琴师在琴键上翻飞的双手,听出了这首曲子,Summertime, and the livin'is easy。
“这首我听过。”朱尔说,“他死了吗?”
“死了很久了。他是二三十年代的人,第一代移民,父亲是个鞋匠。他在意第绪语剧场的演出中出道,然后写了很多流行爵士歌曲挣快钱,再之后又给电影作曲,在那之后才是古典音乐、歌剧。也就是说,他死的时候是个上等人,刚出生时什么都不是。”
能够演奏一件乐器,这是多么的了不起啊,朱尔想。不管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管你的生活里还有什么,你都可以低下头,看着双手,在心里默念:我会弹钢琴。这一点对你来说是确定无疑的。
这就跟会打架一样,朱尔忽然意识到,跟会改变口音一样。这都是流淌在你身体里的能力。这些能力不会离你而去,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不管谁爱你,谁不爱你。
* * *
一小时后,餐饮主管拍了拍朱尔的肩膀,“你身上有鸡尾酒酱,丽塔。”他说,“还有酸奶油。去收拾一下吧,我给你换条围裙。”
朱尔低头看了看,解下围裙递了过去。距离舞厅最近的那间洗手间里有人,于是朱尔走上石头楼梯来到了三楼,上面是两间装饰优雅的会客厅,桌上摆着盛放的粉红色花朵作为装点,宾客们正在互相握手,彼此介绍。
女洗手间附带一间休息室,里面贴着绿色的墙纸,还有一张虽然不大但造型华贵的沙发。朱尔穿过休息室,打开洗手间的门,在里面脱掉了丽塔的鞋子。她的脚趾都肿了起来,后跟也磨破了。她用湿纸巾擦了擦,然后就清理起了衣服上的污渍。
她光着脚回到休息室,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正坐在沙发上。那位女士有种上曼哈顿式的美:晒黑过的肌肤上精心涂抹着粉底,棕色的头发也是染过的,身穿绿色丝绸长裙,让她看起来仿佛跟那绿色天鹅绒沙发以及金绿相间的墙纸是一套的一样。她没有穿丝袜,磨出水泡的脚趾上也贴着创可贴,一双襻带高跟鞋就放在旁边的地上。
“太热了,感觉脚都要肿了。”那位女士说,“这应酬可真是没完没了,不是吗?”
朱尔用和那位女士相称的标准美国口音回答道,“你还有多余的创可贴吗?”
“我有一整盒呢。”女士回答。她在自己的大手包里翻了半天,掏了出来,“我可是做好准备才来的。”她的手指和脚趾上都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
“谢谢。”朱尔坐在旁边,料理起了自己脚上的伤。
“你不记得我了,是吧?”女士说。
“我——”
“没关系,我记得你。你和我女儿小伊穿上校服就跟一根豆荚里的两颗豆儿似的。再加上脸上的小雀斑,越是娇小可爱了。”
朱尔眨眨眼。女士笑道,“我是伊莫金·索科洛夫的母亲,小可爱,叫我帕蒂就行了。高一的时候你来过小伊的生日宴,还记得吗?你就住在我家,我们还做了蛋糕棒棒糖。你和小伊以前还经常一起去苏荷区购物。哦,还记得我们带你去看了美国芭蕾舞剧院演的《葛佩利亚》吗?”
“当然记得。”朱尔说,“很抱歉我刚才没认出你来。”
“没关系。”帕蒂说,“不得不说,我也把你的名字给忘了。不过我从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再说你那时候还染了一头可爱的蓝色头发。”
“我叫朱尔。”
“啊,是了。你和小伊高一的时候关系那么好,真不错。你离开后,她就和道尔顿高中的那帮孩子好上了。我对他们的好感连对你的一半都没有。我以为参加今天慈善活动的没有几个最近几届的毕业生呢,应该没有你认识的人吧?都是些我这样的老姑娘。”
“他们给我寄了邀请函,我是为了格什温来的。”朱尔说,“顺便再故地重游一下。”
“你喜欢格什温,真是太好了。”帕蒂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听的都是朋克摇滚,二十多岁的时候都是麦当娜之类的。你现在在哪上大学呢?”
心跳。选择。朱尔把创可贴的包装纸扔进垃圾桶。
“斯坦福。”她回答,“不过我不知道秋天的时候还能不能回去。”她滑稽地翻了翻眼珠,“我正在和助学金办公室斗法呢。”说给帕蒂听的那些话在她嘴里产生了美妙的滋味,感觉就像溶化的焦糖一样。
“真是让人烦心。”帕蒂说,“我以为斯坦福助学金挺多的。”
“是挺多的,总体而言。”朱尔说,“不过没我的。”帕蒂一脸严肃地看着朱尔,“我觉得会没事的。我一看就知道,你绝不是那种会坐吃闭门羹的人。嗯,你有没有找暑期兼职,或者参加实习项目什么的?”
“还没有。”
“那样的话,我倒有个主意想跟你说说。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疯狂想法,不过你应该会喜欢的。”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奶油色的卡片递给朱尔,上面写着一个位于第五大道的地址,“我得回家去照顾我先生了,他身体不好。不过你明晚来我们家吃晚饭吧,如何?要是能见到小伊以前的朋友,吉尔会很高兴的。”
“谢谢,我会去的。”
“七点?”
“一定准时到。”朱尔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得把鞋子穿上了?”
“哦,看来是不穿不行啊。”帕蒂说,“有时候,做个女人可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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