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候,然而今年的正月十四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芷湘宫外的玉兰被狂风骤雨摧残着。
一批又一批的御医从芷湘宫进出,寝殿内同时也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宫女急匆匆地穿过澹台烬和谢兰之的身体,两人徐徐走入内室,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的痛吟和澹台无极的怒斥声。他们看见屏风前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御医,荆兰安和月莹心焦急地守着床榻上的女人,而褥子上已经浸染了鲜血。
那张绝色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汗水浸湿了她的碎发和衣衫,明明耗尽了体力却依旧强撑着想把孩子生下来。
鲜红的血液从下体汨汨流出,接产的五个嬷嬷仍不见那孩子下来,急得直流汗。
澹台无极是最焦急的一个,在听到御医进言二者只可保其一时,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柔妃。
还在拼死生产的月阮阮听后立刻抓住了荆兰安的手,撑着一口气嘱咐。
月阮阮:兰安,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不能因我...而将他扼杀,他一定会是个...善良无邪的孩子。
话音刚落,伴随着嬷嬷们的惊叫声,月阮阮惨叫过后仰面而倒。
婴孩诡异的笑声吓坏了御医和嬷嬷们,就连刚刚闯进来的景皇也被这幅场景震惊到,随之而来的是悲伤,最后愤恨不已。
让人更惊奇的是,景皇那一摔竟然没有将弱小的婴孩摔死。
他本能的求生行为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澹台烬望着这一切,心中有了一丝莫名的触动,脸上也流露出一抹不解,他不解月阮阮拼尽性命也坚定地想要生下他。
还没等他从这抹不解中抽出神来,眼前的梦境又一次转变。
荆兰安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荆兰安:小殿下自出生起一口奶都没喝,陛下将他丢在冷宫,他是活不下去的呀!陛下!
澹台无极:他不是孤的儿子!他是怪物!是他害死了柔妃!害死了孤的妻子!
荆兰安和月莹心在宸明殿内伏首而跪,正竭力恳求景皇保下那个孩子。比起月莹心的惶然无措,荆兰安字字泣血,哭得情真意切,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公主的最后一丝血脉。
荆兰安:可小殿下是公主唯一的血脉,他要是死了,公主就真的绝后了呀!
荆兰安:请陛下开恩!
荆兰安跪求着,不停地以头抢地。
澹台烬徐徐靠近,蹲在她的身前,像一只小兽一般懵懂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
澹台无极闭了闭眼,心中有了一丝动容,可他无法容忍一个弑母的灾星养在自己膝下。
澹台无极:既然你执意要保他,那就和他一起去冷宫里待着吧!
荆兰安: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荆兰安惊喜不已,连忙谢恩告退,月莹心紧随其后。
还蹲在地上的澹台烬目送两人远去的身影,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父亲身上。那个男人双目通红,旋即看向一旁的礼部大臣,他们拿着早早就准备好的吉字,正等着他定夺。
小皇子的名字原本是他和月阮阮一起想的,他们想了很多很多......
只可惜现在都用不到了。
那一张张红纸黑字被付之一炬,熊熊的火焰将这些充满祝福的名字包裹,最后燃为灰烬。
这就是澹台烬名字的由来,“烬”是祝福湮灭之后的诅咒,是烛火燃尽之后的绝望。他将会和那堆灰烬一样被人丢弃,一个“烬”字便注定了他灰暗无光的一生。
看到这里,谢兰之不由心疼。
一个人的名字是父母对孩子的寄托和希望,可澹台烬的名字却成了诅咒。
澹台烬缓缓蹲下身,拾起一片灰烬,眼尾竟染上了一抹薄红,目光沉静地朝谢兰之投去,那眼神仿佛在自嘲,又好像在求助。
谢兰之就远远地站在那里与他对望,此刻的她不知道该对这个少年说什么。
安慰吗?可一两句的宽慰在既定的命运面前,是那样的无足轻重。
刹那间,满殿雕梁玉柱渐渐褪去,眼前又变成了荒凉萧条的宫门,老旧的匾额上落着“永和宫”三字,这里曾经是先帝宠妃的居所,后来荒废了才成了冷宫。
荆兰安和月莹心相继走了进来,他们不敢相信那些宫人真的忍心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扔在这种破败的地方,没有吃食,也没有御寒之物。
意识到小皇子此刻饥寒交迫,可能危在旦夕,荆兰安立刻跑进屋子里去找孩子。
两人很快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包裹着婴儿的襁褓,荆兰安抱起才发现他浑身冰冷,于是焦急地用手搓着他的身体,却依然不见有反应。
月莹心:怎么办?小皇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他不会......
荆兰安:住嘴!这是公主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子,他不能有事。
说罢,荆兰安狠了狠心,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到婴孩的嘴里。须臾,那婴孩开始本能地吮吸指尖的腥甜,甚至张口咬住了荆兰安的食指。
所谓十指连心,荆兰安虽疼痛难耐,但始终没有收回手。
婴孩的脸上好不容易有了血色,二人自然欣喜。可看到荆兰安的手指被尖锐的牙咬伤,月莹心瞬间惊惧不已。
月莹心:他怎么生下来就有牙?他是怪物!
荆兰安立即斜睨过去,眼含威慑地望向月莹心,她这才低下头闭了嘴。
站在角落里的谢兰之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澹台烬,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们。
谢兰之张了张嘴,最后无奈地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谢兰之:有些孩子一出生就有牙,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澹台烬:是吗?你说的这些孩子也会用牙咬破母亲的肚肠吗?
谢兰之的心莫名酸涩,不知该如何作答。
明明澹台烬说的是一句问话,可他的声音却很轻,语气平淡得令人心疼。
冷宫陋室中,荆兰安和月莹心拆下头饰和手镯,把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以及金银细软都凑了出来,最后放在一只首饰匣子里。
她们就是靠着这些在冷宫里生活。
只不过身外之物终有用尽之时,她们两个又能支撑多久?
于是,澹台烬就这样在冷宫里艰难长大。
幼年所有的不堪都被谢兰之看在眼里,澹台烬垂目而立,半张脸藏在阴影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宫里的孩子抱团欺辱幼年的澹台烬,为讨一口吃食便如狗彘一般趴在地上。为首的少年半边脸上满是灼伤,此刻丑恶的嘴脸更显狰狞。
只有四五岁的孩童身上布满淤青伤痕,那都是这些孩子的杰作。
即便如此,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澄澈明净,按照他们说的学着狗叫,任由他们肆意嘲笑。
出来寻找澹台烬的荆兰安和月莹心连忙上前拨开众人,将澹台烬紧紧护在怀里。孩子们觉得无趣,撇了撇嘴,跟着为首的少年离开了。
御湖边,幼年的澹台烬正坐在台阶上咬着刚刚讨来的糕点,莹心侍候在旁,兰安则坐在他身边为他上药。
荆兰安怒其不争,悉心教他做人当有一份羞耻,可年幼的澹台烬对这些懵懂无知,他只知道不吃饭会饿,饿肚子的感觉很难受。
荆兰安无奈,也不知该如何同澹台烬解释这些。
荆兰安:那些人方才只是在戏耍你。
澹台烬神情一下子冷静下来。
幼年澹台烬:不是要给我吃的?
荆兰安:不是啊。
幼年澹台烬:原来如此。那我可以杀了他们吗?
澹台烬的语气稚嫩而平淡,一派天真的模样此刻显得有些毛骨悚然。
荆兰安愣了愣, 吞咽了一下。
荆兰安:殿下, 那两个是你的哥哥呀。
幼年澹台烬:哥哥?可他们耍我。
荆兰安:杀人偿命,殿下犯不着为了他们搭上自己性命,今后你离他们远些就好了。在这宫中,你只能相信我和莹心,我们不会害你,也不会骗你。
澹台烬歪头看向荆兰安,眼底平静无波。
幼年澹台烬:那如果有一日,你们害我、骗我, 我可以杀了你们吗?
荆兰安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上来,一旁的莹心也顿时不寒而栗。
小小年纪就把杀字放在嘴边,谢兰之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开始有些不自信了,拥有这样一个身世的魔胎,她一人之力究竟能不能引他走上正途?
这次澹台烬偏头看向谢兰之,神色不明。
澹台烬:我是个怪胎,所以,你现在后悔吗?
谢兰之没有去看他,反而很快平静了下来。
谢兰之:后悔什么?
澹台烬:后悔当初的决定,后悔救我这个怪胎。
谢兰之:怪胎也是命,也有活下去的资格。你母亲拼死生下了你,不是让你自怨自艾的。
说罢,她这才转头看向他,眼神异常坚定。
谢兰之:澹台烬,我从不后悔自己曾经做下的决定。
一袭红衣衬得她明媚动人,在阳光下对澹台烬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恍惚间,澹台烬仿佛看到了初见时踏月而来的她。
月莹心的梦魇还在继续,很快澹台烬就长到了六岁。即便他被遗弃在冷宫偏僻之所,可景皇依旧怕他生出事端,毕竟这孩子身边有一个荆兰安。
小小的澹台烬蹲在陋室里,脸上还带着淤青,那无疑是他的几个哥哥留下的。他一边用石块在墙角刻画着什么,一边对一只飞蛾念念有词。
幼年澹台烬:你见过你娘吗?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他们说我没娘。
石块下面, 隐约勾勒出一个粗糙的女子的轮廓。
莹心和荆兰安走进屋,小澹台烬迅速收起石块,用草席盖上墙壁上划刻出的女子轮廓,飞蛾也被惊走。
幼年澹台烬:兰安姑姑。
荆兰安:殿下,兰安要暂时离开一阵子,临别前有几句话想告诉你,无论你听不听得懂,我都希望你记好。
小澹台烬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静静地听着荆兰安接下来的话。
荆兰安:从小你就与其他孩子不同。我试图教会你自尊、羞耻、伦常,可每次都失败了。
荆兰安:我已经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想哭,或者真的想笑,但如果你不能学会像其他人一样,在该哭时哭,在该笑时笑,别人就会一直视你为怪物。所以就算是去学、去演,你也要显得寻常一些。
小澹台烬似懂非懂,眼睛不眨地盯着荆兰安。好半晌,稚嫩的声音响起。
幼年澹台烬:兰安姑姑,你要去什么地方?很远吗?
荆兰安的眼神闪烁不定,勉强开口。
荆兰安:是有些远。
幼年澹台烬:有丹青阁远吗?
荆兰安:丹青阁?
幼年澹台烬:他们说丹青阁里有柔妃的画像,柔妃就是我娘吧?我想去看看,是不是走上一两天就能到了?
荆兰安静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哽咽。
荆兰安:丹青阁就在宫门边上,走上两刻便到了,可那是前宫,殿下是不能去的。
小澹台烬神色木然,也没有显得失望或者悲伤,可荆兰安却落下泪来,紧紧抱住小澹台烬。
莹心也听得很难过。
荆兰安:殿下,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听莹心的话,等着兰安回来,好吗?
转眼秋去冬来,一季转瞬即逝,天空开始落雪。
莹心如往常一样在院中洗衣,冷水刺骨,她的双手洗得生疼。她看着自己手上的冻疮,吃痛地吸气。
这时,小澹台烬从身后走来,见她搓着手,忽然开口。
幼年澹台烬:痛吗?
月莹心被惊了一下,连忙起身行礼。
月莹心:多谢殿下关怀, 莹心习惯了。
小澹台烬平静地应了一声,然后再也没说话。
月莹心想到什么,眼底划过一抹讶异。
月莹心:殿下为何这么问?你过去从不关心这些……
小澹台烬的眼微微朝右下垂去,沉吟半晌方用稚嫩的声音回答月莹心。
幼年澹台烬:兰安走前曾跟我说要显得寻常一些。过去我生冻疮的时候,兰安就会这么问我,这样便叫做寻常,是吗?
月莹心怔住,她看着这个六岁的孩子,眼里是掩不住的恐惧。
就在这时,几名内侍手捧圣旨走进小院。
月莹心看着那卷明黄色的卷轴,久违地笑了起来,眼中燃烧起希望的火焰。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雀跃。
月莹心:是兰安来救我们出去了……
“澹台烬何在?”
月莹心:殿下在这里。
月莹心立即拉着小澹台烬跪下。
“陛下有旨,命尔即日启程,质于盛。”
话音刚落,月莹心猛地抬头,怔怔开口询问。
月莹心:何为质于盛?
“你还问!咱们跟盛国打仗打败了,为了议和,陛下命皇子烬去盛国为质,今日就出发,明白了吗?”
说罢,传旨的大太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掩住口鼻,嫌弃地打量了几眼这个破败又满是霉味的宫殿,连忙朝身后的几个小内侍吩咐。
“你们几个替他们收拾收拾,这地方真是晦气死了!”
几个内侍立刻麻利地进屋收拾,没一会儿就拿出来一个干干瘪瘪的包袱。
月莹心顿时跌坐在地,满脸绝望,继而又悲愤交加,张口埋怨起荆兰安。
小澹台烬冷漠地看着她,无法理解她的悲伤。
很快,主仆二人来到盛国皇宫,住得依旧是破败的冷宫。宫人拜高踩低乃常有之事,何况澹台烬身为敌国的皇子,在盛国的待遇更不及从前。
今日没有吃食了,他便跑去捉老鼠;明日没有炭火了,主仆二人只能依偎取暖。
甚至为了活下去,澹台烬不惜与狗夺食,最后惹得一身伤。五皇子说他穿女装、抹脂粉就给吃的,于是他照做。
有些宫人为了偷懒,找他们做苦力换一两碗馊饭。
萧慎这些孩子视他为怪物,所以三天两头找他麻烦,卸他的胳膊,要他钻胯下。
后来萧凛看到了便警告了几次,萧慎等人这才收敛了一点,只是在萧凛看不到的地方仍然欺辱不断,遭人冷待。
彼时的澹台烬从莹心口中得知萧凛是众皇子里最受宠的一个,于是认为只有像萧凛一样才能受人喜爱,不受欺负。
所以他开始学萧凛,萧凛做什么,澹台烬就依葫芦画瓢地照做。
少年萧慎:东施效颦。
萧慎刺耳的嘲笑声传入耳中,手中的书被夺了过去,最后扔进了湖里。
澹台烬被围着殴打,没有理由,只是因为他们想。萧慎见差不多了便喊了停,心情舒畅准备离去,临走前落下了一句。
少年萧慎:以后别让我看见你露出这副恶心的表情!
这样艰难的日子年复一年,直到澹台烬十岁偶然碰到了一个穿着奇异的怪人。那个怪人半边脸上长着密密麻麻的鳞片,还会如蛇一样吐信子,一双竖瞳阴冷地盯着自己,扬言要吃了他。
后来他昏死了过去,毫不意外他看到了那个会说话的东西,那个东西告诉他那是个蛇妖。从那个东西口中,他得知了他的血液可以杀死蛇妖,甚至能够将妖力占为己用。
那一日,澹台烬初次尝到了力量的滋味,也是那时候开始他利用这股力量与远在夷月的荆兰安联系。
自此以后,澹台烬便经常遇到一些妖力低微又上赶着找死的妖怪,最后都沦为澹台烬的腹中之食。
这些月莹心都不知道,因此在梦境中并未出现。
好不容易,澹台烬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削瘦单薄的身影端端正正坐在庭中看书,黑色单衣有些破旧,一根灰白的带子将泛黄的头发束起。
虽然身上看着没几两肉,但也抵不住俊美的容貌,恰巧五皇子萧凉从廊下路过,由此起了欲念。
没等萧凉动手,六皇子萧凛就从不照山学艺归来,盛皇大喜之下赐了府邸,封了宣王。
次日傍晚萧凛在府内设宴,京中达官贵人皆到场贺喜,而澹台烬也被萧凛诚邀至此。因为萧凛的缘故,澹台烬难得能穿上得体的衣裳赴宴。
萧凛:澹台殿下,三年未见了,多谢你能来。
澹台烬:你亲自来邀,我自是要来的,恭喜。
萧凛垂眸浅笑,澹台烬也学着他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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