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霜雪

奔波了一整日，谢兰之疲惫地回到汀兰轩，澹台烬紧随其后。

雨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说来也怨萧凛，硬生生让他们在王府待了那么久。短短一下午时间就让谢兰之了解到萧凛有多珍视叶冰裳，自半年前叶夕雾和叶冰裳双双坠湖后，两人隔日便染了风寒。后来叶冰裳成了萧凛的侧妃，萧凛就一直呵护着叶冰裳，养着她的身子。

眼下开春正值转暖的时候，尽管萧凛千防万防，叶冰裳还是染了风寒，就是上次落下的后症。

只因那日宫宴闹了一场后，叶家嫡女叶夕雾染病，遂将谢兰之请了过去，此后身子大好。

不过身为庶女的叶冰裳就没有那么好运，她的风寒相较叶夕雾而言要严重得多。即便最后叶家祖母请了御医守着，但还是让她落下了病根，以至于现在又生了一场病。

说来谢兰之与澹台烬的初识也有叶冰裳的牵线，虽说直接原因不是她，但最开始的确是因她而起。

就在叶家两位小姐坠湖后的第三日，盛国皇帝下旨赐婚，着叶冰裳为宣王侧妃，择良日成婚。这赐婚旨一下，无疑引起了叶夕雾的妒恨。邺京无人不知叶夕雾痴缠萧凛，所以原本对叶冰裳无半分好脸色的叶夕雾更对叶冰裳恨毒了。

叶夕雾心思狠毒，竟然想在她姐姐和萧凛成婚前毁了她姐姐的清白，又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个名叫结春蚕的迷药。

按叶夕雾的计划，结春蚕下给叶冰裳，唯一解药喂给身处冷宫的澹台烬，只待半月后的中秋宴上于众人面前让叶冰裳失去贞洁。如此一来，叶冰裳便再没脸面对萧凛，二人婚事自然也黄了。

只可惜叶夕雾的毒计被澹台烬的血鸦偶然听到，彼时他困于冷宫急于离开，所以将计就计换了那盒糕点，让叶夕雾自食其果吃了结春蚕。

澹台烬以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可偏偏遇到了谢兰之这个女人。彼时他和叶夕雾身处一室，而叶夕雾中了结春蚕并且发作。

叶夕雾的身体无比燥热，绵软无力，抑制不住地想将身上衣物脱去，但一想到屋里还有一个男人，便时刻警惕地与他保持距离。

澹台烬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见她彻底没了气力才慢悠悠地靠近。

也就在这时，一根细小的银针迅速透过窗纸射进来，击中了澹台烬的脖颈。旋即，澹台烬便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紧接着，谢兰之推门而入。

披着一缕皎洁明亮的月色，那一身月白裙袍泛着银光，倩影迈入房中的那一刻，犹如踏月而来的仙子。清冷如她，此刻也在少年阴暗的心中留下了一抹亮色。

谢兰之望着被定住的少年，只觉此人太过瘦弱，一般如他这样的，定是受过不少苦楚。不过这少年眉宇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狠厉，一双桃花眸下藏着不太明显的阴鸷，想必他并非善类。

随之想到有不少妖邪涌入邺京，她追查至此已两年有余，却遇不到一只妖物。直至今日见到这位传闻中的澹台殿下，谢兰之心中才有了几分设想。

随即，谢兰之缓缓收回目光，瞥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叶夕雾，遂抬步过去蹲在她身前。

叶夕雾神智混乱中抽出一丝清明，抬起沉重的眼帘，朦朦胧胧中见到一抹月白色，却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谢兰之：还好吗？

女声温柔又熟悉，叶夕雾一下就认出了是先前为她诊病的谢神医，如见曙光的她艰难地抬手扯住谢兰之的袖口，紧攥着不放。

叶夕雾：救...救我...

谢兰之微叹，在叶府的雀儿告诉她，叶夕雾意图在宫里的中秋宴上害叶冰裳失去贞洁，又因叶冰裳与刘泠要好，所以谢兰之才会在此。哪里知道她来了，瘫在地上的不是叶冰裳，而是叶夕雾。

该不该说是害人终害己，还是叶夕雾太蠢。

思来想去，她此番来的目的除了救叶冰裳，还有就是这夷月族的结春蚕让她感到稀奇。

夷月族擅蛊毒，谢兰之早就想研究研究了，正好今日是个机会，让她接触到夷月族的东西，所以她自然不会放过。

谢兰之盯着叶夕雾的小腹，口里呢喃。

谢兰之：结...春...蚕...春蚕死，丝方尽；是这个意思吗？那些贵人们用来控制女子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身后的澹台烬思绪良久，暗光下的薄唇勾出一抹浅笑，弯弯的眉眼此刻透着几分森然。

澹台烬：姑娘手段高明，见识也颇丰，不知芳名？

谢兰之一面指尖掐诀取出叶夕雾身上的结春蚕，一面背对着澹台烬回话。

谢兰之：妙赞了，我姓谢，名兰之。“兰之猗猗，扬扬其香”的兰之。

说话间，忽有一道黑气从澹台烬脚边探出，沿着地板匍匐至谢兰之身后。而操控它的澹台烬，此刻正悠闲地与谢兰之搭话。

澹台烬也不吝啬地将名字告诉给了谢兰之，随后再也不言语，直盯着那团黑气逐渐裹住谢兰之的脚踝，攀着小腿往上。

丝缎下被黑气触碰的地方，皮肤开始变得腐烂，但谢兰之似乎感觉不到疼，依旧不停地施法，将叶夕雾体内的结春蚕往自己手里引。

倏然，谢兰之又开口。

谢兰之：澹台殿下可以先别杀我吗？

闻言，澹台烬唇角勾勒出的笑意更深了。

几息之后，黑气业已盘桓至谢兰之腰间。

澹台烬望着仍旧风轻云淡的谢兰之，不由生出一丝好奇，才终于搭了话。

澹台烬：理由？

谢兰之：我不会坏殿下的事，反之会帮殿下摆脱困境。事先我以为躺在这儿的是叶冰裳，受人之托照顾她，所以才会闯入此处，误了殿下的计划实在抱歉。不过既然是叶三小姐，那我也就没必要留下，取了结春蚕我便离开。

澹台烬沉吟，绕在谢兰之柳腰上的黑气也逐渐退去，最后被他收了回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兰之也将叶夕雾体内的结春蚕取出，一只金灿灿的、肥大圆润的蚕蛊乖顺地浮在掌心。

旋即，谢兰之将蚕蛊收了起来，起身转至澹台烬身前，将那根定住澹台烬的银针取了出来，复又收回袖中。

澹台烬动了动脖颈，余光瞥见一旁昏睡过去的叶夕雾，然后又将目光移至谢兰之的裙摆，见那处染了一抹鲜红，遂不假思索地开口。

澹台烬：皮肉都烂了，你不疼？

谢兰之笑意渐深，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谢兰之：不瞒殿下，谢兰之早年身识被夺，所以是感觉不到疼的。

说罢，谢兰之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屋子，好似她从未来过一般。

屋外的孤影逐渐消失在月光的尽头，澹台烬沉吟良久，最终收回了目光。随后，他远远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朝此处行来，于是走至叶夕雾身旁，修长的手指勾住叶夕雾的衣领，将她拖到了床榻上。

依照澹台烬的计划，他事先让人弄脏了叶夕雾的衣裙，再引她来到这间屋子。而这屋子，原本就是叶夕雾安排给叶冰裳和澹台烬的，否则以澹台烬的处境很难到这里来。紧接着，宴席那边的叶冰裳设计引人来此，说是自己献与陛下娘娘的礼物在挽香殿前的莲池中。

一时间，皇帝萧昳、皇后顾绮，以及赴宴的王亲贵族、世家公子小姐们纷纷移步到挽香殿前。

只见莲池中百盏花灯荧烛交映，霎时火树银花绽放，几欲吞没圆月的光辉；荧荧星火跃然水面，犹似精灵一般轻洒星光。

见此盛景，帝后连连道好，心里也十分满意这位儿媳。就连新科状元庞宜之也不由感叹，更对叶冰裳加深了好感。

庞宜之：烛灯晃晃照粉黛，荧火交辉落莲台。叶大小姐端庄雅淑，心思也如此巧妙，实乃难得。

随之众人纷纷附和，似乎忘了叶冰裳是庶女这个身份。此番叶冰裳讨得帝后欢心，自然也少不了萧凛的助力。主意是叶冰裳出的不假，而这一番下来，一应准备可都是萧凛着手弄的。当然，此事大家心知肚明，毕竟萧凛爱慕叶冰裳人尽皆知。

只是一旁的叶家祖母沈氏却不怎么欢悦，即便那出尽风头的是她的大孙女，她也依旧只顾着自己的嫡孙女，低声向身旁的嬷嬷询问叶夕雾的去向。

好巧不巧，她这一番询问，正好落入叶冰裳耳中。叶冰裳享受着众人的夸好，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可心中却已翻腾，不甘中带着阴毒。

正当此时，澹台烬见众人就在屋外的莲池边，遂故意闹出了些声响，无疑引来了众人。

走在前头的内侍为帝后及众人引着路，来到那屋子前，随着萧昳令下，内侍便推开了屋门，却见里头一片狼藉，衣物乱了一地。

随即便是躺在床榻上的一男一女，惊住了一行人。

皇后原本就对叶夕雾无甚好感，如今叶夕雾又在她办的中秋宴上与人私通，对方还是景国送来的质子，再加上上次玄武池宫宴，也是她叶夕雾闹得众人兴致全无。

而萧昳此刻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最终一句话也不讲，拂袖而去。

见皇帝离去后，皇后再也抑制不住愠色，震怒之下着内侍往榻上泼了一盆凉水。

叶夕雾霎时清醒，看清眼下处境后羞愤难当，第一时间就将怒火撒在一脸无辜的澹台烬身上。

叶夕雾扯着澹台烬的衣领轻轻松松地将瘦弱的他甩在了地上，这样还不解恨，被愤怒和羞耻的双重打压下，叶夕雾抬脚便往澹台烬身上踹，口里还不断怒骂。

一旁的人要么看戏，要么不忍直视，要么冷眼旁观。

叶冰裳也在一边，她细细查看每一个人的神色，皇后和祖母的脸色阴沉，只是还没发作。于是，叶冰裳上前了一步，柔声道：

叶冰裳：三妹妹快停手，到底发生了什么，同皇后殿下和祖母说清楚才是要紧。

叶冰裳此话看着得体，但对此刻的叶夕雾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这结春蚕原本就是给叶冰裳的，可结果与澹台烬躺在这里的却是她叶夕雾，若说不是叶冰裳搞得鬼，她才不信。于是，叶夕雾又将怒气转移到叶冰裳身上。

叶夕雾：你少在这给我装！叶冰裳！定是你！和这贱骨头躺在这儿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沈太夫人：住口！！！

叶夕雾口无遮拦，沈氏沉声怒斥，手里持的那根檀木杖重重杵地。

沈氏瞪了叶夕雾一眼，示意她莫再说话，旋即面向皇后，福了福身。

沈太夫人：夕雾这孩子自幼养在我身侧，是老身管教不严，致使子孙任性如斯，还望陛下和娘娘尽管降罪于老身。

顾绮怒色稍掩，毕竟沈氏还是一品镇国夫人，大盛国战神叶大将军的母亲，她的面子自然要给。顾绮命在场所有人都不得将此事宣扬，又杖毙了所有看到此事的宫人内侍，以此威慑众人。

随后，顾绮又阴沉沉地睨了叶夕雾一眼。

顾绮：太夫人家教自不必说，但同为叶家女，品行差得也太大了些！

顾绮放下了一句话便愤然离去。

次日，陛下便下旨赐婚叶夕雾与澹台烬。

至于谢兰之，等她再次见到澹台烬的时候是在四个月后的隆冬。

澹台烬跪于冰湖，衣衫单薄，披着一件印花丝衣，里头也只着了一件白色长衫。

彼时大雪纷落，谢兰之持伞来到澹台烬身前，那一身月白恰如初见时的模样，只是肩上多了一件墨云飞鹤样式的毛裘大氅。

谢兰之：雀儿说，你在叶府过得也不好。

澹台烬脸色惨白，墨发、浓眉，以及那薄如蝉翼的睫羽上皆沾上了洁白的雪花。身子打着寒颤，却堪堪支撑住不倒下，僵直的唇角勉强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澹台烬：你也来看我笑话？

谢兰之神色淡淡，蹲身下来，与澹台烬平视，温柔的声音再次传入澹台烬耳中。

谢兰之：后悔吗？

澹台烬和谢兰之目光交汇，却再没有后话。

良久，谢兰之伸出青葱玉指解开胸前的系带，脱下了毛裘大氅，披在了澹台烬身上，接着道：

谢兰之：言而有诺，我是来接你的。

寒风呼啸而过，谢兰之的声音在风雪的粗犷声中显得格外温柔，轻飘飘地落入澹台烬耳中，带入了一丝暖意。雪花一片一片地凑到二人跟前，仿若他们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细纱。

此刻，冰湖前的长廊拐角处探出了一颗脑袋，那女子明艳动人，却比往常少了一份戾气，平添了几分纯善。

此人便是刚刚醒来的叶夕雾，确切来说，她现在应该是黎苏苏，是五百年后衡阳宗掌门之女黎苏苏。她此来目的就是要阻止魔神荼毒苍生，而五百年后的魔神，正是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少年澹台烬。只有剔除澹台烬的邪骨，才能真正灭掉魔神，从而拯救苍生。

不过澹台烬身旁的女子，黎苏苏总觉得哪里见过。对，黎苏苏的的确确见过。那是黎苏苏少年之时被魔神捉去，逃跑时偶然闯入魔神寝殿，里头躺着一位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但彼时见到的女子毫无生气，魂魄、元神、灵识皆没有，只是一具不会腐化的躯壳。

黎苏苏：（未来的澹台烬变得暴戾阴狠，难道与她有关？）

黎苏苏心里想着，一面推测这女子和澹台烬的关系，一面琢磨要怎么完成任务，将邪骨抽出。

就在黎苏苏出神之际，谢兰之起身，目光忽然投了过来，她早就感觉到柱子后面有人，遂开口轻唤道：

谢兰之：三小姐就不要躲在后面了。

黎苏苏回神，只好从柱子后面走出。

谢兰之：陛下得知二位婚后不睦，特意下旨允三小姐与澹台殿下和离。旨意我业已传达老夫人，及叶府诸位。此后，殿下便在我的汀兰轩将养。

黎苏苏没有回话，直愣愣地盯着谢兰之看。也不知是不是黎苏苏的幻觉，她总觉得眼前这位女子特别亲和，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想牢牢记住这张脸，唯恐哪日就忘了她的模样。

由于黎苏苏迟迟不语，谢兰之只好先将一旁跪着的澹台烬扶起，迎着澹台烬不解的目光，为他拢了拢毛裘大氅。手中的青纸伞也不着痕迹地朝澹台烬那边斜靠过去，依旧是那温柔的嗓音，萦绕在二人耳畔。

谢兰之：三小姐没什么意见的话，澹台殿下我便带走了。

旋即，谢兰之干脆将伞递给澹台烬，后者伸手接过，两人便在黎苏苏的注视下离开了。

黎苏苏身旁的侍女春桃一面替她打伞遮雪，一面疑惑道：“神医和质子看起来很熟的样子，不过小姐，您真打算放他们离开？”

叶夕雾：陛下圣旨已下，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离开？

黎苏苏转念一想，叶夕雾应当厌极了澹台烬，她总不能刚穿过来就暴露了身份，遂佯装不耐地补了一句。

叶夕雾：眼不见心不烦！和离最好，一直和他在一起，本小姐嫌脏！

说罢，黎苏苏拂袖离去，这一下将叶夕雾的神态演绎地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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