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已有数万年不曾迎来龙公主,群臣朝贺并不逊于当日万年孤寂的陛下终于得了可安社稷的龙儿。
此番众仙贺表如云,堆积如山。众臣齐奏:“阴阳相济,万物祥和,方能诞育龙女。公主降世是祥瑞之徵,陛下娘娘有德之兆,吾等群臣当为六界苍生贺……”
璇玑宫中的娘娘读到这里,无奈摇头:“我还道生下公主是桩家事。终于不必听他们啰嗦。谁知陛下还有这许多繁文缛节需要敷衍,着实辛苦。”
那厢天帝陛下左手抱着云璃,右手指点素节写字,眉宇之间全是志得意满:“露儿需知帝王无家事。”
邝露放下奏折,瞧着那三尾神龙,忽而蹙眉:“陛下如今有两个孩儿,难道都霸了去?总该分给臣妾一个!需知孩儿是臣妾生的!”
润玉抱着女儿,任性摇头:“我不!正为是露儿生的,所以露儿很累了。我抱就好。你看云璃多喜欢我。哎,素节的字大有长进。本座很会带孩子的。露儿放心。”
果然襁褓中的云璃公主正在甜笑,是个舒坦极了的样子。
正在写字的素节抬起头,同情地瞧了瞧娘亲,含笑又把头低下了。
邝露揉眉,简直词穷:陛下如今是很会带孩子没错。讲道理她都被他带大过一回……
当真凡人畏果,菩萨畏因!
邝露蓦然想起天后还可以德劝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陛下难道没有正事做了么?对了,陛下难道不要起兵北海帮玲珑妹妹报仇么?陛下自去管你那妹妹!来,把云璃还我!”
天帝粲然一笑:“娘娘放心!玲珑那里,本座已贬……啊,不……派了少昊前去料理!”说到这里,他简直忍俊不禁:“本座对娘娘赤胆忠心,北海之事,自然要避些嫌疑!”
邝露口角略涩:“陛下不必如此剖白……妾……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
谁知润玉抱着女儿大摇其头:“想本座父以女贵,刚蒙娘娘垂怜自冷宫赦出,如何还不知反躬自省?自然要远了他们两个以避瓜田李下。此番做作是本座躬身自律,不敢怨望娘娘气度不宽。”
邝露被他气得要笑:“如何要远了他们两个?妾竟不知,陛下如此是要避了玲珑的嫌疑?还是要避少昊的嫌疑?”
润玉先是一愣,随即笑吟吟地女儿说道:“了不得,了不得,人说美色惑心,勇夫招祸,辩口致殃。这屋里竟占全了。云璃,爹爹且带你去避此三端,好不好?”
云璃咯咯一笑,似是允准。
邝露几乎顿足:“陛下且将云璃给妾抱抱么!妾不说就是了!”
润玉将怀中女儿朝妻子晃晃,回眸笑道:“那露儿且来内室与我说几句好听的罢。”
邝露俏脸一红,本待不去,却实忍不下内室女儿好可爱的“呀呀”之声撩拨,不由得便神使鬼差地跟了他去。唉,想她这一辈子从来都是跟了他去,鬼差未必,神使一节却可定案无疑。
其时天色未黯,袅袅天光入室,被窗棂映照有如荡漾春水。有情天光照耀应龙之身,似乎时光都可为之凝驻;淡淡斜阳洒下流转光芒,仿佛也恋栈陛下的容颜不忍稍作离去。
宫室依旧,铺榻依然,陛下终于不再是那个独个儿饮泣的少年。光影之下,淡金色泽,陛下悉心抱着女儿的样子,异样俊秀温柔。
邝露俏立门口,不由呆住了。
润玉久候邝露不至,抬头笑道:“来啊!露儿不要抱云璃了么?”
那时的邝露依依站在门口:伊人雪白面颊,妍丽端秀,亭亭体态,馥郁香软。露儿如今有了两个孩子,越发眉目温柔,妩媚和煦,唯她瞧他的眼光却依旧暖如春水,千百年不曾稍变。
她待他并非淡薄,却是长久。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年年此生,从来如此。
那一刻润玉才信这世上原来总有一成不变之事,无论沧海桑田,无论斗转星移,即便迅疾流光也无能将其吞噬: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心头一动,润玉慢慢地朝邝露伸出手,他对她殷殷笑道:“来啊,露儿,让我抱抱你……”
璇玑宫中,素节独个儿端坐七政殿,左右仙侍好稀奇地瞧着小太子爬到陛下龙椅上一本正经地阅看文牍,各个含笑,瞧着他童稚有趣。素节被看得些微羞涩,在他并不长久的仙寿时光中,确实没有职掌朝案的经验,但耳濡目染父帝母后日常作为,太子也并非一无知识。是以,总角小儿徐徐展开父帝案头宝卷,手势端严,只见那明**鉴,墨笔淋漓,漆黑北海,波涛汹涌,千万战舰,扬帆向前,无比威严,无比肃杀,那是天庭水师的联军出征。
太子好奇地伸出手指向图中探去:罡风阵阵,似有杀伐,恶血腥膻,扑面而来。
素节闭上眼睛,却分明看到了森森法阵,滚滚波涛,以及……父帝那智珠在握的面孔……
那一日,小小的太子平生头一回领略了征讨,体味了战阵,才知道什么叫做国之大事。
那一时,他很想再去摸摸爹爹的华丽冠冕,从而肖想父帝是如何自那十二珠旒之下,静静打量着这纷繁的世道;他亦很想知道,父帝又是如何不囿于那一对垂落耳际的黈纩,在天界尽善周旋……
那么在这个春暖融融的日子,父帝离开端严御案,步入香软内庭,却将他独个儿滞留于此,有意?无意?
太子赧然一笑,垂头细看卷牍,于错落笔墨之间,他分明读到了筹谋、罗网与白刃;森森獠牙、滴血猩唇和无比丑陋的欲壑难填;以及间不容发的精准扑杀和那之前长久沉闷的耐心等待……
这感觉十分熟稔,仿佛那年校场父亲把着他的小手第一次拉开锦绣雕弓;仿佛宫装峨髻的母亲搂着他吟诵从未听过的瑰丽诗篇;仿佛……猛兽教导幼崽狩猎。他依稀记得:虎兕飞扑时刻,那样一锤定音的勇猛剽悍和令人炫目的迅疾绝伦……
这些宝贵的经验无疑都值得年幼太子在他未来长久的漫漫仙寿中反复体会、咀嚼和推演,最终成为年轻应龙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天地为炭兮,万物为铜。
潜藏于渊兮,吾本为龙!
此时北海,杀声震天,水师大军,席卷而至。
为首少昊一马当先,他手中少阳钺指东打西,虎虎生风,劈得魔兵东倒西歪,生生开出一条血路。白帝在水中也是一袭红衣,光华耀目,更有他胸前银光一点,在深海当中莹莹不灭,虽率了千军万马,只他一人就能吸引魔兵无数。
玲珑公主报仇心切,箭无虚发,不过百忙里瞥眼看着少昊,公主倒有三分纳罕:少昊哥哥怎地佩了一枚龙鳞?玲珑心思电转:难道少昊哥哥这就算是代陛下亲征了么?他算陛下什么人?
少昊却料不到战阵之中,玲珑公主还有这样玲珑心思,他拼死厮杀,堪堪冲到魔兵阵法中心,掌中双钺对准虺兽,心意到处钺上火焰陡盛,红彤彤的光芒照亮了深海水底。
少昊双眉一轩,陡然大喝:“儿郎何在?”
白帝言未落地,天庭水师万箭齐发!
鸣镝声声,若索命鬼哭。
少昊眼看那陛下形貌的虺兽身中数箭,身上暴血,心中竟兴起些微异样,于是白帝就越发愤恨他假冒君上!
那虺身中数箭,被逼不过,口中喷毒,满口狞笑:“罢罢罢!老子此世做不得龙,带了北海余孽一起形神俱灭也是好的!小公主你这就随了我去死!”说罢,他现出真身,颀长虺尾对准玲珑席卷而去。
看虺尾灰暗粗长兜头劈来,无数恐惧涌上心头,玲珑惊呼一声,闪身而避。
少昊低喝:“来得好。”他挺身向前挡住玲珑,顺势举钺斜削,那虺怪叫一声,索性将少昊裹挟,狠狠缠住。
少昊将心一横,不闪不避,双钺横举,深海之中,钺上烈焰熊熊,直烧上漆黑虺身。那虺吃痛,惨叫一声,森森毒牙直插少昊脊背。少昊被虺身盘绕,躲避不及,只好咬牙苦撑,他源源不断地催动体内灵力,兵刃火焰更盛,他手中双钺如同炮烙,死死烫入虺身。深海之中,如此实法,甚废灵力,不过须臾,少昊已经额头见汗,胸膛爆痛,喉头腥甜,几乎呕出血来。
一仙一虺相持须臾,那虺终于熬烙不过,大吼一声,松开长尾。少昊紧咬牙关,推开虺身,一得自由,他爆喝一声:“玲珑!”浑不介意将自己整个脊背都当做破绽卖给了虺妖。虺妖一尾抽上,少昊凛然不动。
玲珑再不犹豫,单足踏上少昊肩头,借力跃起,粉蓝光晕凌空直扑虺身,手中双戟自上而下,一挥而就,雪白血红的光芒闪耀当中,那只创伤累累的巨大怪物轰然倒塌。
这招式他二人在长留演练已久,纯熟无比,以至于玲珑手中银戟自水中一路划下,剖开虺腹,她自己都有须臾不真之感。
玲珑公主悄然落地,心头迷茫,她竟然……就这样报了仇了?
玲珑大仇得报,怔怔看着少昊,几乎不能相信:灭族大仇,顷刻得报,简直如在梦中!
白帝却是心头雪亮:北海魔兵不净,公主如何可以站在这里发呆?他单手揽过玲珑纤细腰肢一声:“小心!”随手替她拨开一箭。
玲珑“啊”地轻呼,只觉少昊脊背触手湿滑,刚要再看。少昊却顾不上这些,他急急回看那虺。这妖魔倒卧血泊,果然气绝。白帝还不放心,手握玲珑素腕,银光闪处,明晃晃小戟对着那虺头一斩而落。
血光崩处,虺头落地。
少昊再不犹豫,执了玲珑的纤手,提起那虺首级在战场正中大声呼呵:“元凶授首!尔等魔兵还不弃刃投降?”
眼见主帅得手,天庭水兵齐声高呼:“玲珑公主!手刃仇人!元凶已死!元凶已死!”
如此虎贲儿郎,山样呼喊,动人心魄,碎敌肝胆。
剩余魔兵眼见大势已去,纷纷跪地而降。
如是,陷落年余的人鱼宫殿易帜。
玲珑公主众星捧月一般,被天界联军簇拥升座正殿,一众将士齐齐拱手,恭贺殿下收复失地,得报大仇。想北海王族举家罹难,玲珑血统纯正,又手刃仇敌,自是北海女王不二人选,应无异议。
斗大明珠闪烁,映着女王乌云似的鬓发和她白嫩的面孔,玲珑轻轻抬手,接过鳞族耆宿捧上的印玺,她双手将印玺高高举起,以极清脆的声音向高天大海立下王誓:“人鱼玲珑,此生此世,忠于陛下,誓护北海!”
北海王宫,贺如海啸。
少昊泯然一众兵将之中,远远看着珊瑚宝座上端坐的新任女王:她手上分明还有杀伐之血未曾涤荡,她身上分明还罩着连环甲胄未脱,她脸上……分明还有青涩迷茫的神情……
可她……已是北海女王……连陛下都不敢轻忽的鳞族强藩,且功业卓著……
那时少昊心中又是喜欢又是酸涩,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触。不过他力战之后,灵力虚亏,后背的伤处也不曾包扎收拾,极端粘腻不适让白帝些许头昏目眩,许是王宫正厅嘈杂人多,空气不畅,少昊一时烦闷,只欲呕吐,略微沉吟,他便从极繁华热络的王宫正厅慢慢退了出来。凭着昔日记忆,少昊缓缓走过那日随着陛下走过的亭台屋宇,想散散闷气,盼着自己阵阵头晕能稍微好些,才好应酬未来繁琐善后。
他好歹是承了陛下旨意的联军领袖,这当儿不好倒下,免得给玲珑继位添了晦气。
略走几步,少昊心头一动,念起往事:不知昔日那尸首不全的小小人鱼是否已被安葬?谁知念头尚未转完,他脑海之中一片混沌,连带呼吸气促。白帝闭目,赶忙扶了一棵珊瑚宝树养神。待他再睁眼时,只见眼前景物缓缓移动,庭院似是而非,再走几步,干脆迷失了路途。
少昊定定神,觉得背后伤处温热滚烫,似是开裂出血,连累他心若擂鼓,神志略眩。少昊好不懊悔出来透气:联军主帅在人鱼宫中迷路,可不给陛下公主丢人?
他连忙打叠起精神,想要原路返回,谁知走了几步,眼前混沌,触目所及,处处宫室似乎一模一样,又一起摇摇晃晃,更加让他头晕。
正在没奈何处,前方假山之后凭空闪出了个头梳双髻,耳戴明珠的人鱼宫女,瞅着娉娉婷婷,似未成年。
少昊无端觉得看她有几分眼熟,仔细想想分明没有见过。
那人鱼宫女盈盈走来,向他一拜:“白帝莫不是迷失路途?您且随我来!”
这小宫女声音飘飘忽忽,明明白白,又似幼女,又似玲珑。
少昊心头一荡,不觉就迷迷茫茫地随她去了。
那小宫女头前引路,带着少昊走过精致宫室,踏入层层套叠,撩起层层幔帐,终于到了一间绫罗布置,金堆玉砌,脂粉尤香的洞天宫室。
少昊蹙眉,依稀记得来过这里,却又想不起这是何处?
他回头问道:“敢问仙娥,这是哪里?孤是要去大殿的啊。”
那小人鱼微微一笑,信手将少昊推入金光宝帐,声音飘忽:“白帝倦了,白帝歇歇吧……”
少昊许是伤重,这一下跌入云样香软的锦绣被里,鼻端满是熟悉的安神香气,心头便模糊了:似这般玉枕纱橱,瑞脑金兽,恍惚就是他的长留寝帐;而那帮他脱靴除袜的人鱼宫女,仿佛便是服侍他熟惯的内室仙姬。
少昊自幼就是富贵公子,虽然军旅艰辛,但如此这般被人伺候,在他心中理所应当,是以,只被褪了外袍,覆上锦被,他便双目交睫,眼皮愈重,睡了过去。
这一觉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少昊被好不嘈杂的人声惊醒,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屋内,玲珑为首,鳞族耆宿、亲随将领、贴身甲兵,各个满脸惊奇惶惑地瞧着他,仿佛他大逆不道……亦或……伤风败俗?
众人瞧着少昊发愣许久,各个尴尬,似是有口难言。
冷场许久,才有与少昊交好的西海神将讷讷问出:“白帝就是疲倦……也不可睡到人家女王被窝里去啊……北海宫殿曲折,您如何到了女王寝宫?却也难得!”
白帝闻言大囧,当场几乎要寻个地缝钻下去!
不久,天帝陛下便在朝堂上收了前线好事耳报递来夹片,说是联军虽然大胜,却出了一桩奇事,传言纷纷:公主愁,绣房蹿出个大马猴。
天帝陛下读到此处错愕良久,终于当着群臣“噗嗤”一声,破颜而笑,如此殿上失仪,甚不端庄!
玉露之桃花劫—香蜜同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