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家声色雄浑,宛如万丈深渊之上泰山压顶。
浮熤恍然大悟,不解地看着圣上,灵动的眸子转了又转。
“可是,圣上如此大费周折,原来只是为了敲山震虎吗?那岂不是很亏……”
浮熤不解,暗自小声嘀咕。
皇帝瞧着她笑,笑得意味深长。
“你才这么大点,又对朝堂局势一知半解,当然难知朕的用意。”
浮熤白白的一团婴儿肥动了动,尚未开口,便见有人踱着步子,垂袖带起柔柔的风经过她的身前,委婉笑道:“我道是谁在此处天家之地做客,原来是许公府上的千金娇女。”
浮熤愣了愣,此人她见过。
化作杂役打探消息时,是这位公子提点她,奴颜婢膝须得点到为止,再多,就过犹不及,反倒令人生疑了。
混进江宁织造府中做舞女,于宴上献舞时,也曾巧合见过他。那时他还同她眨眨眼,借故向织造大人讨她。
可是入夜时当她换得消息奔至他客房,里面却空无一人。桌上只有一张纸条,留言里说,对于她,这大约算是府里最安全的地方了,让她安心在此歇息。
浮熤吃惊地看着来人。
山神句芒笑而不语。
皇帝回头,但见来人,和蔼笑道:“浮熤,这便是我朝唯一授民授疆土的异姓诸侯,也是时任云南王,快见过楚王。”
浮熤依他行了大礼,心中依然吃惊不已。
这样一副翩翩公子风流儒雅的模样,竟然便是传闻中抱病不出病弱不堪的云南王,且还神出鬼没,对朝廷中事了如指掌,此朝确是藏龙卧虎了。
昭禾翻身跃下马鞍,急急行了礼,就催小太监前去通报。
————
正午好天光,昭禾玉树临风,却见着了传闻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见方觉风雅卓绝的楚王。
他变了脸色。
越发对于能否照顾好浮熤而心神恍惚起来。
不肖一刻青年人的脸色又变了回来。
日色冥冥,殿外玄鸟卧卵眠雨,楚句芒收指入袖,对浮熤笑得温文尔雅,视线亦是从未离开过她半分。浮熤在如水的眸光里一个激灵迅速理清了局势,揉揉眼睛直奔昭禾身边。
废话,金主爸爸不能得罪。
浮熤在心里唠叨分析,小算盘敲得比谁都响。
“爹你怎么来了?”身边瞬间乖巧可爱的小模样,让昭禾盯着楚句芒的眼神温和了许多。
“王爷莫要忘了自己还是有婚约在身之人,小女年纪尚小,还未婚配,不宜过分亲近。”
昭禾说着说着,脸上也绽出客气而疏远的微笑,他在警告那位云南王,神色仿佛一只护食的老鹰,微笑里藏着锋利的爪子。
“无妨,我此番正是来退婚的。”
楚句芒看向圣上,行过大礼,声势恭而不懦,如青林翠竹摇曳,令人心旌摇曳。
“皇上,臣弟微时曾与北狄小郡主锦元有白头之约,此约乃是先帝所赐,臣弟尊先帝遗愿,苦守至今,”楚句芒凝望着昭禾旁边睁着一对大眼睛不知他所云的许浮熤,“如今北狄势衰十四载,小郡主更是生死未卜,恳请圣上为臣弟解除此约。”
皇帝笑着看着这一出好戏,挥了挥衣袖,准了。
昭禾极为惊讶,只道此事与他无关,即使知道些什么也不便插手,他便按下不表,开口唯想阻止皇帝派他的宝贝疙瘩去送死。
“皇上,江南之行……”
“许爱卿不必忧虑,朕已知会浮熤,点到为止,不必深究。况且,此次江南之行易生变故,朕已同徐爱卿讲明,令他爱子徐修同去,爱卿就不必担忧了。”
皇帝坏笑着有意无意地打断昭禾的话,以自己已安排妥帖为由,堵得他无话可说。
北狄浮熤是听说过的,她幼时流落街边,曾听人说,北狄王锦江其人,里通外国,谋逆之心早已有之,活该遭死罪株连九族,全家斩首。
可是如今楚句芒提起叛贼轻描淡写的模样,还有皇帝丝毫不为此动怒,一副再平常不过的神情,倒叫浮熤看不懂了。
这锦江不应当是听者愤闻者怒的么,可是现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你之姻缘乃是先帝所定,你已守约十余载,再几载也等不得?”
皇帝表情很是奇怪,他是瞧着昭禾说的这番话,令浮熤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小浮熤如何看待此事?”
皇帝意味不明地瞧着许浮熤,她眨巴着大眼睛更觉得奇怪了,懵懵地看向楚句芒的背影,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可是帝庭内帷皇家家事,一个答不好掉头了怎么办,浮熤心中嘀咕着,她可不想为没法说的一句话得罪了王爷,连小命也赔进去。
倒是默不作声许久的昭禾瞧着宝贝疙瘩的窘迫模样缓缓开了口。
他说了谎话:“臣之掌珠未曾开窍过,如今心下仍是一片混沌,皇上就莫要再为难她了。”
他说话时无限地温柔缱绻,垂眸低头,眼睛里是雾气蒙蒙与其中似懂非懂的浮熤,末了还彬彬有礼地鞠了一鞠。
浮熤也学着他的模样鞠了一鞠,诚恳而恭敬。
“禀圣上,熤儿亦是臣弟心上之人。”
楚句芒垂眸,窗外有白瓣悠悠落下,随水而去。
皇上震悚。
“浮熤。”昭禾眼中的情意,小人精已开窍却刻意装作不懂,昭禾当局者迷不知,可是皇帝却看得分明。
他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初次见到这位状元及第的少年郎时,尚且还是一位胸有筹谋却无计可施的皇子。
那时的昭禾,可谓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说是举世无双也不为过。
他殿试拔得头筹,也是这样风姿优雅且沉稳地缓缓一鞠。岁月洗刷过大殿的门槛一遍又一遍,无数的人在此间来去,他却始终如一,屹立在这阴谋与血污之中,衣衫上干干净净。
浮熤是他养出来的狡猾狐狸,皇上目光流转着,忽然有些心疼他的另一位臣子楚王。
这样精明的老狐狸,谁能夺得他心尖上的宝贝呢。
楚句芒也看出了几分浮熤于昭禾之不同,他在赌。
赌什么呢。
赌云卷云舒,浮熤只是把昭禾当做哥哥,当做父亲。
如今看来,却并非满盘皆输,未来变数还多。
他有观古察今预测未来之能,知道不久便会有异世之人到来,此人还是个与他几近同龄的女子,是他的命定之人。
楚句芒深为厌恶,他厌恶于未知处被掌控命运,厌恶被陌生女子收去全部情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着急想着抢先一步,于那女子到来之前与人成亲。
暮色四合,皇上要吃饭,便张罗着用膳,吃完便撵几人离开。
浮熤用着金箸,吃得很不是滋味。
昭禾满脑子都是浮熤未来的安危,根本吃不下,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道自己已经饱腹。
楚句芒看不出什么来,依旧是礼数周全,对其他人关爱有加的样子,然而他银碗里的菜肴却没少多少。
只有皇帝本人,吃得十分开心。
昭禾与楚王既如此重视此事,计划便可以开始了。首先要做的,就是试探他二人对于北狄冤案究竟知道多少。
皇上因着心下有了主意,便吃得格外兴致勃勃,格外的多。
——————
江上烟笼寒舟,云雾终年不散,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说来就来。
浮熤倚着枕头翘着二郎腿,在船舱内打盹。
徐修十分瞧不上,握着剑柄就想出去透气,才走了两步,就听浮熤闭着眼幽幽地说:“现在卯时三刻,是嘉陵水道瘴气最为浓郁的时候,我劝你还是不要出去,要是有匪徒山贼趁机往里掺些别的毒可就不好了。”
徐修听到此话,止住了脚步。
他虽未曾下过江南,经史典籍却是通读过不少,浮熤此类话明显是水鬼授经,在书中亦有据可查。
他只是不想与她同待罢了,反正他身上带了解毒的药剂,现下浮熤好心开口,他便借台阶下了,也无不妥。
“此案皇上既令你我同查,不如约定个暗号,交换信息互相联络都方便嘛。”
浮熤放下了二郎腿,睁开眼睛瞧着徐修,是有几分欣赏他姿色的意味在里面。
徐修翻了个白眼,然而却是默认了,拿出腰间的袖珍弓弩就要刻。
浮熤眼疾手快,立刻止住了他的动作。
徐修没懂她的意思,又从靴筒内掏出了一把更娇小更精致的匕首来。
浮熤愣了愣:“徐大人,你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兵刃啊?你莫不是兵器库成精了?”
徐修气鼓鼓瞪她。
浮熤讪讪地转移话题,这般情形下她也只能小声直白地同他讲明。
“这船虽是我临时租借来的,但这片地方由江浙水鬼所盘踞,船夫水鬼互相通气,我不曾结交过,不知深浅。”
徐修也毫不示弱。
“我做锦衣卫时曾一人渡海,要是发生什么危险,不如担心你自己。”
语气冰冷,加之面上神情宛如霜雪覆盖不知喜怒,浮熤实在懒得管,只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有病吧便继续闭目养神了。
次日夜间果然出了问题。
却不是他二人出了什么问题。
入夜,星河同梦,浮熤睡不着,于枕席之间翻来覆去。
她迟钝,白日里不知怎的脑袋里尽是那日殿前楚句芒温和镇静的一句“熤儿”,许是觉得肉麻,又或者怕宠坏了她,昭禾却是从未这样叫过浮熤。
浮熤脑袋一团乱麻,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要紧的细节,干脆出了船舱,安静地坐在船板上看星星。
她此刻心下什么也有,思绪乱得很,各种念头乱飞,只不过一时表面安静罢了。
星月同行,她仰着头,甩甩脑袋,开始好奇此时爹爹是不是气得暴跳如雷,在府里痛骂皇上。
不对不对,昭禾老狐狸,肯定得对着楚王指桑骂槐圣上,或者找个出气筒,骂一骂也就过去了。
不然,以昭禾的脾气,真想阻拦的话随便指挥下属使点什么绊子,也容易得很。
浮熤又想,也无怪昭禾不阻拦,往日碰上她不愿承下的活计,只管装病推辞便是了,不曾令昭禾费心过。这回的活儿是很冒险,杨氏父子很聪明,借口丢失的赈灾款查海防和漕运瞒不了多久,不动用昭禾和徐言的人脉关系根本就不行;昭禾也就是同皇上抱怨两声,并没有真的拒绝,所以他是为了浮熤答应了这桩麻烦又危险不讨好的事。
浮熤只当他是为了此朝的江山社稷,并没多想,伸开胳膊躺在甲板上数星星。
正昏昏欲睡时,她眼角的余光里岸边的树林火光滔天浓烟滚滚,吓得顷刻弹起来去敲掌舵当家的门。
执行任务途中,徐修睡得不沉,也被甲板上的动静惊醒了。
掌舵的道应是地头蛇争地盘,不碍他们的事,继续走原先的路线。浮熤心中惴惴不安,便掀开了帘子往下瞧水。
水波荡漾,然而其中却有血色。
浮熤但见江水含血,却未曾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想来是有伤者被逼无奈,想从水中逃命,粗略估算了一下伤者人数以及江水流速,她准备捞个活的问问话。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个时候出事,想来是有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想警告他们些什么,浮熤天不地不怕,反而来了兴致,觉得听听也无妨。
云南王府。
正门内的铃铛不停地晃荡,楚句芒坐在庭院里撩拨着琴弦,乐声悠长。
昭禾正怒瞪前来报告情况的线人头目,在心里对天家破口大骂。
小头目是个乞丐演艺人,海边来的消息说浙水一带的水鬼势力纷争,今晚要换主子了。
昭禾气得说不出话来。
今晚前脚辞水到访提出与他合作,要求是他分享浮熤联络时用的几套暗号和关于她的消息,后脚线报就送来这样对自家闺女不利的消息。
昭禾差点以为他就是故意的。
楚句芒笑意隐约,手上的动作越发欢快了。
然而,其实他早就留意许浮熤了,要动手不至于等到现在。
昭禾气就气在此处。
俊秀的一张脸险些气得变形。
“侯爷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琴音戛然而止,楚句芒端坐不动,微笑着看向背着手看不出神情态度的昭禾。
“王爷向来不关心政斗内乱,否则早有改变时局的机会。”
昭禾很气,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
“戒惧慎独,不假思索,只一念之间罢了。”
楚句芒手过了一遍琴弦,听罢琴声在天地间回荡,缓缓站了起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看着昭禾。
“皇上确是承诺过要把浮熤许给徐言大人的爱子。许侯爷,这场战役,我们得赢。”
楚句芒话说得缓慢,其间语调却是耐人寻味。
昭禾捏着手腕上浮熤七岁时给他一颗一颗挑拣了串成串的佛珠手串,心道皇上此举兴师动众,看来拿下杨钟是势在必得了。
庭院里满满的醋味儿,他自动忽略了“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句话,他可不想参与许浮熤争夺大战,小辈们爱争,叫他们争去就是,总归还是要看自家小狐狸的心意不是。
杨府。
杨钟料想得到,以浮熤机灵警戒的脾气,必然要救个水鬼问话,只要能将人安插进她身边,以后的谋划执行起来大约就没什么难度了。
宰辅摇头,大约是预见到自己即将大势已去有些许不甘心,枯瘦的指头捏碎了一盏茶杯。
“皇上已经不信任我们了,现在一定要占据群臣。”
杨钟很是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他更不甘心,他这么年轻,还没有尝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还没有呼风唤雨,贪婪使他无法放弃。
羽山仪圣事略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