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一碗

古有云:“叶落归根。”人啊,一上了年纪,就开始不可避免地想家。

他也不例外。奔波了大半辈子,把女儿拉扯大,跟着侨居国外。女儿女婿李顺,孙儿活泼可爱,照理该是安享天伦之乐的日子,可他近来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如漂在水中的浮萍。

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嘴里吃什么都无味。他叹息着开口,女儿女婿立刻带他去附近的川菜馆——他曾在四川打拼过,可他仍深锁眉头,直到望见隔壁桌端上两碗白米粥,他浑浊的眼中オ迸出火花,他颤巍巍地指着,喉咙中挤出几个早已生疏的字:“粯子……粯子粥!”没错,那白米粥,牵动着他关于故乡的记忆、闻门“唰”得一下打开,积压了大半辈子的回忆蜂拥而出。

他生长于长江中下游的鱼米之乡,粯子,其实是当地把元麦磨成粉。那时,每当夕阳西斜,农人荷锄而归,年幼的他总跟着祖母,钻进一股柴火味的厨房。对孩子来说,厨房充满着吸引力。他总趁祖母淘米时,偷偷翻着柜子,一片五花肉,半块烧饼总能让他兴奋好久。祖母笑骂着作势打他:“这馋嘴孩子!”他便识相地蹲到灶边,乖乖帮烧着火。祖母不紧不慢地将锅放在灶上,迈着小脚取出一袋粯子,拿出一木瓢,轻轻一舀,淡红色的粉未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麦香。她缓缓端着勺踱到灶前,一下ー下抖动着瓢,粉末便纷纷扬扬落入锅中。每当此时,他对祖母的崇拜又添了几分。要知道,其他人总爱先把粯子和水调匀再倒入粥中,但祖母却坚持这种老方法这样粥更黏稠,更好喝。

灶里的秸杆劈啪作响,火光映红了他与祖母的脸庞,粥锅中“咕咕嘟”地冒着泡泡,空气中一缕一缕的麦香缓缓扩散,流淌在温暖的空气中。他溜到灶边,迫不及待地想够着望望粥好了没有。却被生怕烫着他的祖母大声呵斥着退远些。天气渐晚,劳作的父亲踏入门,他又扑上去缠着父亲,小黑狗也亲热地蹭着父亲那沾满泥巴的裤管……

时隔半个多世纪,这一幕幕仿佛是那么清晰。他想起那粯子特有的淳香,想起晚饭时那昏暗的“美孚灯”,那藏在粥中让自己惊喜的几只馄饨,黏稠稠喝下去养胃的粥汤,甚至想起蹬着三轮车卖桂花茵糕的老人,走遍每一条小巷的货郎,这此乡土风光,全由粯子粥引起,重新回到阔别故乡二十载的他的心中。他终于寻得自己迟迟不能在一个陌生国度扎根的原因:人的心太小,一生只容得下一个故园。

他曾听父母讲过,家乡有一位老兵从台湾归来,走时只带了满满一袋粯子。年少时不以为意,只当他酷爱喝粥。而到如今,他才深刻体会到“离家久别不成悲”难言的疼痛。他也想过找人捎来一袋粯子,可他又无不悲哀地想:粯子还在,但用小火细熬慢煮,能煮出麦香浓郁的人却早已远去。他喝过电饭煲煮的粥,上面清汤,米孤单地沉在下面。他明白,这米伤佛受了冷落怎甘心把香味溢出?更何况,老伴早已去世,无人能懂自己,倘若熬一锅乡愁,将往事独自喝个够,恐怕思念又深一层、落寞更痛一分。纠结着,他主动放弃了这想法。只是在午夜梦回时偶尔几声叹息。

这一日,他闲着浇花,忽听一阵熟悉的乡音:“大伯,大伯。”他愣得水洒了一地,原来是远房侄儿出差,顺道来看他。侄儿神秘地指着包里,“早听姐说您心心念着粯子粥,我这回特地给您带了些!”他浑身如遭了个霹雳,急忙伸出手去接,谁知侄儿将一包装精美的易拉罐递给他:“瞧瞧,多先进,粯子粥都有罐装的了,哪像咱那会儿……”他滞住了,望着手中陌生的罐子,掌心触感冰凉,他叹息一声却又紧紧握住。

只是不知,这一罐粥,是否能填满他心灵深处的那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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