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塔腊尔晴，你玛法这是项庄舞剑，别有用心啊

第七十二章

二月上旬刚过，宫里头因着十三阿哥的洗三宴小小热闹了一回，加之日前军报传来，西、北两路大军已顺利在唐努乌梁海会师，不日便会抵达伊犁，且据前锋部队探得的消息可知，阿睦尔撒纳并不能完全服众，与各部首领的结盟乃是貌合神离，大清胜算很大，让乾隆甚为欣慰。

或许是生前，因为这样那样原因，孝贤皇后对他信任不再，渐生猜忌，及至离心离德，这其中虽有小人作祟，但终究是他这个丈夫不作为所致，乾隆心中甚觉愧对孝贤皇后。

所以，自孝贤皇后去后的这些年来，每每有什么喜事或是烦心事，乾隆总要去长春宫先皇后灵前祭告一番，也只有在这个早逝的发妻面前，乾隆才能撤下全部心房，就像一个普通丈夫一样，和妻子倾诉衷肠。

是夜，明月生晕，星光寥寥。

李玉提着灯笼，紧紧跟在乾隆身后，口中喊着：“天黑路暗，皇上要当心啊！”

“你再如此聒噪……”乾隆瞪起眼，略盯了李玉一瞬，口气微凛：“朕下次连你都不让跟着了！”

李玉慌忙噤声，微弯了腰，尽量把灯笼往前照，见他如此，乾隆平了气，继续往长春宫走。

他总不愿让太多旁人打搅他与皇后，也只有跟了他几十年的李玉还算知心，能说得上几句话。

到底是奴才，就不为难他了，乾隆看了眼脚下，脚步放慢了些。

长春宫，昔日当算内宫一处盛景，孝贤皇后勤俭，与雕梁画栋，琳琅满目的其他几宫不同，这里最多的是各种珍贵的花草，姚黄魏紫之流自不会少，菊兰莲桂亦在其列，当然，最多的要数其最喜欢的茉莉了。

若是花开季节，夭红浅碧金边争奇斗艳，定美不胜收，然此时莫过初春，花期未至，花圃里只簇拥着几丛绿枝，在月光下，映着几处蓊蓊郁郁的暗影。

又或许，当年那个侍花人不在，这里的花也没了开放的心思了？

屏退一众守殿太监，让李玉在外守着，乾隆走进绥寿殿，没过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东西，神色不明。

他看了李玉一眼，李玉立即明白他这是有话要问，连忙招来所有人，哗啦啦跪了一地，都不知发生何事，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彼此，又立即低下头去。

“是谁把这个东西奉在孝贤皇后灵前的？”

乾隆摊开手，那是一只用叶子折出来的小船，上面插满了各色的花，不是真花，而是用染了颜色的纸剪成的。

李玉觑了觑乾隆的脸，并不是生气的模样，但众太监都被吓到了，没人敢抬头，亦没人回话。

“皇上问话呢，都哑巴了？”

他这一句惊得跪着的太监们心里猛地一哆嗦，再怕也只能慢慢抬起头，其中一个小太监看清那东西后，脸色一白，磕头叩地：“回皇上，是奴才。”

声音有些颤抖，但好在还没被吓到说不出话来，乾隆从上往下俯视那小太监，眉头皱起又舒展开。

“朕记得你，你从前是为孝贤皇后侍弄花草的吧？跟朕说说，你把这个花草船摆在皇后灵前是何意？”

“回皇上，今日是花朝节，奴才知道先皇后最是爱花之人，所以自作主张摆了花在她灵前，请皇上恕罪。”

满人不以花朝为节，但乾隆还是知道这个节日的，时至花王诞辰，京师汉人皆成群结队到郊外踏青赏花，时而久之有些满人亦以此为乐，但……

“今儿个都十五了吗？”

乾隆怪道，他明明记得才十二呀？

李玉也很疑惑，便道：“皇上，今儿个是十二。”

然后看向那个小太监，问他：“怎么会是花朝节，你这小太监，说什么胡话，都不记得日子了么？”

小太监慌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附身一拜，答：“回皇上，奴才乃是南方人，以二月十二为花朝节，折花船也是家乡的习俗。”

哦对，确实，南北方花期不一样，乾隆点点头，他忘记这一茬了，继而他又问：“那为何不用真花？”

“奴才……奴才不敢擅自采摘御花园里的花。”

不敢擅自摘花，却敢擅自奉花！

“你倒是有心。”

乾隆有些想笑，语意深长。

大概是心情好，他比平时多了点闲情逸致，略显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大家都叫奴才小春子。”

“姓什么？”

“姓王。”

王小春听着这熟悉的问题，思绪一时有些恍惚，心潮起伏难以平复，他垂下头抿起嘴，悄悄输了一口气。

“小春子，王小春……”乾隆看着台阶下跪在一众太监们之间尤显恭顺的小太监，忽而起了个念头，面向李玉道：“你们私下不是兴收徒弟嘛，朕给你赐个徒弟，如何？”

接着又对小春子说：“你以后就跟在李玉后面到养心殿伺候吧。”

李玉和小春子俱是一呆，反应过来后忙磕头谢恩。

皇上御口如旨，不愿意也得愿意了，当然这两人应该没有不愿意的，李玉是无所谓，而小春子一下子从守殿太监变成天子近侍，就相当于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岂会不愿？

“好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李玉看乾隆已进了内殿，一挥拂尘，遣退众人，只留下小春子，既然做了人师傅，他少不得提点几句，其他太监再羡慕嫉妒恨，也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只能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宫中形势，从来都是瞬息万变，有一步登天的，就有一时失足犯了错，跌落谷底，权势一落千丈，甚至丢了性命的。

便是高宁馨之父，自高贵妃死后，高斌的荣宠就大不如前，先皇后崩逝那年，高斌就先是因浙江巡抚常安贪赃案被责令停职留任，后又在办理一起监督籍没家产案中徇情偏私而被革去大学士一职。

到十八年的时候，他又接连因失职加之袒护属下亏帑一事而被罢黜，并被派到河务工地效力赎罪。

当时，高斌已年近古稀，又怎能忍受得了如此劳禄辛苦，磋磨三年，高斌已是形容枯槁，哪里还看得出昔日一丝位高权重的踌躇满志模样？

二十一年三月，高斌高大人卒于工次。[1]

消息传来，乾隆并无什么反应，只下旨着令予其内大臣衔，发内库银一千治丧。

李玉在一旁看了，内心不免有些唏嘘。

“小春子，传旨，召忠勇公。”

“嗻。”

月前那个小太监已在养心殿任职多日，他所需做的事并不多，日常奉奉茶水点心，掌个灯，点支香，再就是传宣谕旨，引带召对臣工，承接众臣题奏折贴之类的活计。

他领了旨便带着另两个小太监，行至军机处值房传话。

一开始在养心殿见到小春子时，傅恒略有些吃惊，但并未表露出来，此前，有个小太监‘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连傅恒都有所耳闻，只是他没想到故事的主人公竟算得上是他‘旧识’。

继而，傅恒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喜塔腊尔晴死的那一日，想到了那张白布下青白的脸。

“大人，到了。”

小春子到西暖阁右室外面便停住了，太监在皇上批阅奏折时是要随侍的，但在其召对臣工其他们则不能在场，这时李玉也从里间出来了，看见傅恒，朝他微弯腰行了个礼：“傅大人，皇上正等着呢，快请进吧。”

傅恒默着脸，将一切杂念摒除，微微颔首回礼，走入内室，李玉和小春子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守在外面。

不多时，他便出来了，对小春子说：“进保公公，劳你去尚书房找下福康安的苏拉太监，让他知会福康安一声，散学以后不必等我，直接回府便是。”

小春子认了李玉做师傅，辈分自然就上去了，如今他从进字辈，另一名保，全名王进保。

自打小春子进了养心殿，就发现皇上是真的疼爱福小少爷，皇上经常召傅恒晚面，有时会让福小少爷稍作等待，等处理完政务，留两人陪他同用晚膳，有时有事交给傅大人办，或是要跟傅大人商讨国事到很晚，就会像今天这样。

“嗻。”

小春子对着傅恒的背影行了个礼。

“乐傻啦？还杵这儿干嘛？”

他旁边的刘进玉用手肘捅了捅他，嘴中有意无意地嘀咕道：“这份美差咋没落在我身上。”微带着些酸气。

小春子浑似不觉，咧嘴一笑：“是啊，富察家的人都大方得很！”

他最后看了傅恒的背影一眼，便往尚书房去了。

尚书房离养心殿并不远，小春子到的时候，尚书房刚散学，他便当面向福康安转告了傅恒的交代，得了几粒银锞子。

“谢小少爷打赏！”

福康安随意嗯了声，在小昌子的陪同下往东华门走。

行至东华门前的金水桥时，他遇见了一个人。

小昌子行礼：“来保大人。”

福康安恭敬地喊：“外太公。”

来保微‘惊’了下，随即露出个和蔼的笑：“康儿，今日挺巧，遇到你散学，外太公好久没见你了。”

他说‘挺巧’，可看他的样子分明是特意在这儿等着的，福康安回道：“师傅近来布的功课有些多，所以康儿无暇去看望外太公，望外太公见凉。”

来保哈哈一笑：“学业为重，外太公怎会见怪，只是你小舅舅总在你承尚表弟面前夸你马术日渐精湛了，你表弟不服气，说改日一定要和你比一比。”

“好啊，康儿也早就想再和承尚表弟比一场了，看看康儿这半年来的苦练有没有成果！”

早先，福康安与他这个表弟曾赛过一次马，略逊一筹，所以，他一直卯了劲想扳回一局。

来保见福康安这么斗志昂扬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好好好，你们俩都不愧是我来保的曾孙，好男儿就该这么敢于挑战，不惧挑战！”

之后，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大多是来保问福康安些学业上的问题，福康安一一答了，分别前，来保问：“康儿，你今日为何没和你阿玛一起啊？”

“皇上召阿玛有事，所以让康儿先行回府。”

“这样啊。”

来保自然知道傅恒被皇上宣见一事，军机处刚下值，晚面的旨就来了，至于其他人，则各回各家。

近年来，军机处的位置来来走走，班第剿阿睦尔撒纳失策兵败被杀，舒赫德因延误军机一事罢了职，刘统勋也犯错被贬，兆惠受命差往北路协办伊犁军务，也就只有他、傅恒还有汪由敦还算稳定，其他刚补上来的还都是新手，尚在学习行走中。

顶用的人手太少，皇上越发宠信傅恒，时常召之晚间独对，他们其他诸位军机大臣早已司空见惯了，而来保如今也算受重，晋了武英殿大学士，兼管兵部、刑部、吏部、礼部四部尚书，也没差到哪儿去。

只是……来保微叹，富察氏一族乃是几朝勋贵，而他喜塔腊氏，虽也曾辉煌过，他祖上一支乃是太祖努尔哈赤生母一族的旁亲，但因后代不争气，逐渐就衰落了，虽亦有部分远亲在前几朝也有些地位，终究不显。

来保从辛者库爬至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可谓不呕心沥血，然他之子孙却无才能卓越的，如此，待他百年之后，他之一族怕是会再次没落。

尔晴，还是去得太早了。

来保将叹息默默存在心里，手放在福康安肩膀上：“那改日得空，再让你阿玛送你来看看外太公。”

福康安应好，并向来保道别。

晚上，傅恒回府，福康安跟他说及此事，傅恒听罢，嘴上表示有空一定去叨扰，心里却另有所想。

喜塔腊尔晴，你玛法这是项庄舞剑，别有用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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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斌乃是乾隆二十年三月死的，这里为行文考虑，改了，另其生平有参考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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