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塔腊尔晴，还是让你死得太便宜了

第九十三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夏天悄然而过，天气开始渐渐转凉。

八月初，傅恒与雅尔哈善顺利会师，又集结兵丁五千，共计一万三千余人，其中一万大军屯扎玉古尔，而参藏大臣额敏和卓则率前锋兵队三千扎营库车城六十里外的奇里什，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到中旬的一天，清兵包围库车，然库车城墙十分坚固，守将乃霍集占的亲信阿卜都克勒木，此人勇武过人，马术、枪法都相当不错，库车易守难攻，他就坚守阵地，用的是拖字诀。

不得不说，这是相当聪明的计策，清军大部队背靠喀喇沙尔据守玉古尔，与奇里什有一段距离，粮草供应是个小麻烦，时间拖得越长，对清军越不利。

所以，无论额敏和卓如何挑衅，都克勒木都视而不见，并不正面和清军对战，只偶尔搞点小动作，但双方兵力差距并不大，回军未必无一战之力，拖下去虽对清军更不利，但时间过久，对他们亦有不利。

据雅尔哈善所说，都克勒木冲动好胜，并非如此沉得住气之人，傅恒察觉有异，派人一查，原是声东击西之计，都克勒木表面上是畏惧清军人多势众，实则是想等其弟都哈里克由赛喇木率军来援，从额敏和卓后方绕道，两面包抄，从而一举歼灭清军。

于是，傅恒派海兰察、闫相师各带一队兵马分南北两路去阻截都哈里克，幸运的是，海兰察成功在托木罗克截住并击退了都哈里克。

此军报于九月初送至乾隆手上，乾隆阅后甚喜，直言傅恒乃大清福将！

办完朝务，走出勤政殿，乾隆望着洞天深处的方向，忽而问：“李玉，福康安进宫多长时间了？”

“回皇上，已三月有余。”

“这么久啦？”

福康安进宫后，就与其他阿哥们一同住在四所里，未免引来非议，乾隆只在福康安刚进宫那天见过他一次，而且还是有傅恒在场，带福康安来向他谢恩。

当然，即使傅恒现下出征去了，不在，他也不可以尽情表达对福康安的关心，最多最多，只能以皇姑父的身份。

李玉看着乾隆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想，堂堂帝王，想要见自己的儿子，还要找各种理由，真有点可怜！

“忠勇公大人出征亦久，想必福小少爷一定非常想念他……”李玉低下头，把‘阿玛’两个字隐去没说，略顿了顿，复而抬头观察了下乾隆的脸色，见他未有不悦之情，更侧耳听着，像是鼓励他往下说，李玉便不再隐隐晦晦，继续道：“皇上若是有忠勇公的消息，时常召见福小少爷告知一声，免他担心，合情合理。”

“你说得对，福康安素来孝顺有加，傅恒为国效力，别的不可多言，起码的安危还是应知会他的。”

乾隆微微露出些笑，一直愀然不乐的脸也舒张许多，李玉试探着问：“那是不是让进保去传福小少爷，过会儿就是下课时间了，也正好让小少爷陪您用个晚膳？”

跟在李玉后面的王小春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一振，竖起耳朵看向乾隆，随时待命。

“今日便罢，朕也好久没去尚书房看看了，顺道也考察考察福康安他们最近学得怎么样。”

于是，一行人往洞天深处走。

洞天深处位于圆明园东南隅福园门内，主要为皇子书房和住所，就在勤政亲贤东边，不远，几百米路，一会儿就到了，乾隆未让人通报。

他先是到乐道堂看了永珹、永琪、永瑢他们，自永璜前些年去了，永瑢也被过继出去后，这里正经的皇子也只剩两个了。

不过，永瑢虽被过继出去，但仍在尚书房学习，只是如此，不免还是显得凋零了些。

然，皇考子嗣不丰，他如今还在世的兄弟也只有弘昼与弘瞻，所以乾隆便允了弘昼的三个儿子永瑍、永琨、永璔进尚书房学习，至于弘瞻的，还未到适学年龄，其余伴读，都是些受宠的宗室子弟。

乾隆在乐道堂呆了约莫一刻钟，这些个孩子里，也只有永琪让他高看几眼，其余的，平平无奇。

乐道堂之东是乐学堂，二者隔墙而立，皆为三进的院子，前后各有排倒座房，乃宫女、太监值房，前院是师傅、满蒙谙达值房及休息之所，正殿、东、西偏殿皆是面阔五间的大殿，供皇子皇孙们读书习字用，另有耳房、抱厦若干，是休息、用膳之处。

正殿殿前有块一亩见方的空地，为平常课后练习步射之地，骑射、武功、枪法这些则要到山高水长的教场，那里空间大，好施展。

后院便是未成年的皇子们的居处，如今住在这里的也就永琪、永璋、永璇、永璂四个，外加一个福康安。

永珹今年年初刚成婚，如今和福晋单独住在畅春园大西门外的西花园附近，十三阿哥年龄尚小，目前还跟嘉贵妃住在一起，但到三四岁便要住进四所来，方便开蒙。[1]

相比较于乐道堂的冷清，乐学堂就要热闹多了，都是七八九岁的孩子，虽有本身性格内向的，但到底还小，难免喜欢起哄，便有几个调皮鬼总跟师傅唱反调，问些刁钻的问题为难师傅，其他人再一架秧子，这气氛可不就活跃起来了？

其中，最调皮的是谁？

福康安若自称第二，永璇都觉得自己没资格当第一！

乾隆到的时候，福康安正与讲课师傅蔡新进行着一场精彩绝伦的辩论赛。

蔡新和几个后面的孩子看到他，本欲行礼，被乾隆制止了，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搬来张椅子，乾隆便就坐下，一边吃茶，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福康安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怎么回事呢？

原是今日，蔡新为学子们讲述《汉书·匡张孔马传》这章，说到匡衡，自然少不了提一提有关他的那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凿壁借光’的故事。

蔡新说完，便点人起来问他们从中学到了什么，回答都大体差不多，中心意思就是称赞他才学渊博，敢言直谏，说要学习匡衡勤奋上进的精神和苦读不懈的毅力。

唯有福康安一语惊人：“蔡师傅，学生以为匡衡说一套做一套，当不得‘直言进谏、刚正不阿’的评价！”

然后他就一一列举了匡衡的‘小时偷光，长大敛财，老来盗地’的劣迹，言其在石显得势时，阿谀附和，畏而不言，石显一失势，他就见风使舵，立即上疏弹劾，如此行径有墙头草之嫌，又言他妒贤忌能，陈汤乃强将，讨伐郅支单于有功，匡衡却多番排挤打压，实为令人不耻。

这些在《汉书》中都略有提到，但蔡新觉得，这些皇子皇孙们还小，因而在讲述时，便有详有略，只强调他少时奋勉为学的事迹，意在劝学，导人向勤，乍被福康安一怼，他一时没转过弯来，差点就被带进沟里，忍不住认同福康安了。

不过，他立马就反应了过来，言道：“陈汤贪财纳贿，自身行为不检，匡衡弹劾他乃尽己之责，无可厚非。”

“石显一事，可从另一角度去看，彼时石显势大，匡衡势小，以卵击石，是为不智，匡衡选择蛰伏，暗中收集石显罪证，终一举铲除奸佞，匡衡确有错，然瑕不掩瑜，所以才被列为一代名相世代相传。”

“先生说的是，学生受教……”福康安弯腰作揖，又道：“然学生仍有疑问，陈汤贪财纳贿，匡衡亦曾敛财盗地，若论错，二人半斤八两，若论功，匡衡劝君亲贤远佞，卑宫菲食，于民有利，陈汤平定匈奴，于国有益，亦不相上下，然其二者，一人荣禄一世，直至晚年罪败也只贬为庶民，并无其他责罚，而另一人，却多番被纠举，几次起落，沉浮半生，最后抑郁而终，遭遇大相径庭，何故？”

何故？

蔡新看了眼后面坐着的乾隆心道，陈汤贪财不加掩饰，而匡衡却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谁更讨君王欢心，不言而喻。

这话他岂敢说？

正无措之际，乾隆拍掌大笑起来，福康安和前面那些被师生二人这番辩论吸引住心神的人这才发现他的存在。

众人慌忙向乾隆行礼：“奴才（臣）等给皇上请安。”

“平身吧，朕只是临时起意，来看看你们的学习进度，你们继续上课，不必在意朕。”

可，谁能不在意？

连福康安都乖顺许多，重新坐下，未再与蔡新争辩刚刚的论题，其他人亦都老老实实地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跟着他摇头晃脑地读起书来，蔡新暗自松了口气。

课毕小休，平常一到这个时间就立即跑的没影的小家伙们此刻仍都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头对着书，眼睛却情不自禁地乱瞟。

直到乾隆发话说：“坐那么久了，都活动活动下筋骨去吧，在这儿待着干嘛？”

众学子便都有条不紊地将课桌收拾一番，规规矩矩地向蔡新问了安之后才慢慢走出课堂，连福康安这个平时一下课就冲到外面玩得最疯的小魔头都乖得不行，看得蔡新暗自好笑。

因为乾隆的存在，福康安所在的班就比其他几个班晚了一点下课，许是不打不相识，乾隆发现，从前和福康安最不对付的永璇，现在看上去却貌似是和福康安关系最亲密的一个？

福康安一走出门就被准时下课在外等着的永璇勾了肩搭上背，凑到他耳边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着屋外嬉戏的皇子皇孙们，乾隆眼中含起笑，蔡新不知他今日来是何意，正忐忑着，便听到乾隆问他：“阿哥、学子们学算法，哪个学得好？”[2]

除了经史子集，蔡新亦精通数学，乾隆颇看重这方面，时常告诫嘱咐皇子们课下可以多像蔡新讨教讨教。

这个问题若回得不好，得罪人呐！

蔡新想了想，答道：“诸位阿哥天资都很聪明敏慧，学习日有进步，只是数学属课余兴趣，有不感兴趣的，只好由他去。”[3]

嗯，因材施教，合乎情理，乾隆微微颔了颔首，蔡新暼着乾隆脸上未有不满之色，提着的心松了些。

“福康安学得怎样？”

蔡新回忆着刚刚福康安雄辩滔滔时乾隆眼中露出的赞赏，便据实答道：“福康安很喜欢此道，是问得最勤的一个……”

他思忖片刻，未免福康安显得太打眼，盖过了皇子皇孙们的风头，就又加了句：“十二阿哥也时常会向臣请教些数学问题，学得也很不错。”

乾隆满意道：“永璂是个好孩子。”

尚书房读书，卯入申出，乾隆走的时候，几个班都还没下课，他也就没单独召福康安了，只吩咐小春子，让他多看顾些福康安。

其他阿哥乾隆再怎么关心疼爱都不为过，但福康安身份终究尴尬，此后，借着傅恒的名义，乾隆偶尔会召福康安一见，以慰问之由，表关切之情，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其中的分寸。

但。

分寸这个东西，在人与人心中的尺度，却是不一样的。

乾隆把福康安接进宫这一做法就已经很让人浮想联翩了，曾经一度在宫中甚嚣尘上的某个传言又开始在某些宫人中口口相传起来。

传着传着，不可避免地传到了乾隆耳中，乾隆勃然大怒，却发作不得，因为他深知，若自己为此大动干戈，只会令‘谣言’越演越烈。

纵是天子，也有不得已之时。

喜塔腊尔晴，还是让你死得太便宜了！

九州清宴，乐安和寝宫内，各种东西砸了一地，李玉把其他宫女太监打发走，守在门口，好一会儿，里面的声音才一点点变小。

发泄过后的乾隆冷静了下来，或许，让福康安知道‘真相’，会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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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畅春园西花园和洞天深处都是皇子住所，此处私设洞天深处为未成婚的皇子住的，成婚后就住到西花园。

[2][3]乾隆与蔡新对话有参考百度词条。

PS：有关傅恒出征回疆大部分为虚构，历史上傅恒并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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