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又是一年乞巧。

银汉倾撒，繁星点点汇鹊桥，双星甚明，映亮雁城天穹。层云卷舒，也难掩去今日那轮蟾宫夺目。西风猎猎挟来野鸟尖啼，长空高邈，照旧时景仍有萧条。

时逢七月，虽有流火一说，但昼时热气好似未褪半分。直至夜幕降下，旷地才算添了怡人凉意。

贺绥落足是在城郊，稀有人烟，反倒得以在这日免去嘈杂的舒适。这方小城他算熟悉，似无意挑选的落脚处景色却颇具特色，赏心悦目。

贺绥仍着常时那袭青灰长衫，同朦胧夜色相融。他手肘抵住矮木桌沿，展目望远，指腹无意于桌上置的那坛酒表面转上一圈再一圈，心内所想有词，反复斟酌来，终究化落个人名。

温之，温之。

好似今日有情人特受眷顾，许愿也灵，一盏茶过，夜幕内便真浮现一抹朦胧鹅黄。

贺绥将唇角弧度勾起，耷下眼睑酝酿后绽出笑意，淡然却真切。他启齿轻唤来人，主动寻上他银红色的双目，眼底也添上不同寻常的一缕柔情。

“沈公子，别来无恙。”

沈昫自然而然应了一声，面色仍旧不温不火。同常时二人照面无差，无非刹那心照神交的莞尔，也无需冗杂语句赘述。

方才上了小盘素菜，夜色愈浓，座选在边缘，更是无人叨扰。两人无言间暗中相互对视几个片刻，突然摆不住架子。贺绥低声挂笑一阵，沈昫也无奈予之笑颜，肃穆面孔总算携上些鲜有的宽心温和。

“你先前说的，我师长酿出的酒好喝，”沈昫闻言才觉察桌上物什，黑坛擦得光亮，贺绥的指节叩着表面，击出一阵稍哑的瓷声。“这便是了。”

沈昫觉察心显明沉了一下，那分明为闲谈间顺水推舟无意提及的话语，被他如此安置心上、还特地挑拣个好的时日。无论如何沈昫的心已然久难安定，不过面上纹丝未动罢。

开坛一瞬，那缕清幽虽难察觉，却径直探入鼻息，仿若荒原上独绽一隅春色。贺绥立身稍前探，盛酒入浅碗，事毕还抵指于碗沿，将其推挪至沈昫跟前，作势地挽了把袖示意他品酒。

酒称武陵春，味近甜、却又较甜酒清冽，回味则蕴春意般芬芳，故此得名。贺绥每每搬出这酒便忆起极善酿酒的师父，滋生几分亲切感，武陵春便也顺理成章占据他心头好。

沈昫于是以只手持碗，酒香入唇也入鼻，于喉内交叠，这才蕴出酒本原滋味。回味间他不禁忆起那句空山新雨后的意境，眼下荒原之景也别有风味。

好似回溯初遇贺绥时那境遇，他抛予一只青梅；而后贺绥南下，回京时讶人地携回一枝盛开桃花，成全沈昫祈盼的江南头日春色。

如此纯澈，一见如故。

“……不赖，过去几年重新品味，依旧是新滋味。想来你未曾骗我。”

浅碗饮尽，沈昫表情内蕴的餍足昭然，置碗缓缓道出一句。话虽如此，但沈昫心底微泛悸动早已证得一事实：他无缘由地真心交付贺绥，贺绥也自然也未曾对他称谎。一人千面，最为诚挚的一面，早已于潜移默化之情愫内相互见证。

这便足矣。沈昫垂眸思忖道。

传杯换盏，光阴荏苒，斗转星移。

沈昫竟是放纵了喝，平日希少见得他这幅模样，贺绥一面减缓着盛酒动作一面细细打量他，目光好似勘探些新奇事物。见他那张挑嘴儿是真心喜爱这酒，贺绥自心底长松一口气。

深夜盛风，沈昫不知何时将手掌盖覆贺绥的指节，常年执笔劳作挂茧的指腹触及下方含凉肌肤，同坐无言良久。

塞上月似钩，投落一席皎辉，二人面庞皆笼一层冷晖，颊上却涌出微醺的绯色。贺绥挪移目光，投落在相伴身侧人的侧颜，银红双目下镌刻的几分戾气叫月光冲淡，此时正展扇送风，前额碎发凌乱。

风流下铸铁骨是沈昫予诸多交识的印象，但这一刻他展目望月，贺绥品味出几缕寄思愁绪，暗自流淌。

当真是一人千面。

贺绥从未怨他分毫。雁城距京太远，且看稍远处朦胧的山峦也可知路崎岖，沈昫的波动太晦涩，但他总能精确捕捉。

沈昫忽而别过脸，目光霎时相撞，贺绥竟揣着心虚勾了下少血色的唇。

“哈哈…温之，方才在想什么？”

“想…人间何时少几分别离。”

未曾想这一问沈昫答得真情实意，继而他又以坚定神色直面贺绥，仿佛要将极黑且明净的眸望穿。

贺绥应承得自然，他轻笑着扯起人细腕，挪步缩减了间距。掌心分明为苍弱的凉意，但沈昫好似被温热了许多，反攥更紧。

他们等待彼此太久，久得较桃花潭水深，较海枯石烂长远。

良久，取代下牵手动作的，是一个久违的环抱。

沈昫微怔僵硬了片刻，但极快松懈下来，顺从地抬掌覆上贺绥脊背，相拥得紧。温热喘息袭卷了各自耳畔，风撩起衣衫于发丝却丝毫不扰，任谁也难分。

“别来无恙。”

谁人低声言道一句，又泯入风里，只有彼此可聆听。

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

只愿君常伴吾身。

作者有话说：约的稿件，by滥觞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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