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的风,吹来有股清爽的暖意。
和着融冰碎雪的阳光,让坐在长椅上的陈默,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不远处,一个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孩,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双手随意地插着兜,一边走,一边踢踢踏踏的。
他来到陈默附近时,陈默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到身边蹲下,嘴边还用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男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扯了几次,都没能把袖子扯回去。
“喂!你……”
这一声并不算小,有好似小跑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没过多久,一双小白鞋出现在陈默旁边。
“小米姐姐……”
陈默抬头,一抹讨好的笑意浮现在她脸上。
男孩的袖子,也被她顺势松开了。
“陈默,你又不听话!走,快跟我回去。”
陈默慢慢起身,老实地任由穿护士服的小米姐姐,拽住她的手腕。
那露在袖子外面的一截手腕,细骨伶仃,白得近乎透明。
即使只是被轻轻地抓着,竟也有暗粉色的指印留在上面。
脆弱,又带着些病态的好看。
陈默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男孩。
吐了吐舌头,笑得俏皮至极。
成功让男孩本就难看的脸色,彻底黑了。
2
“小米姐姐,你认识那个男孩吗?”
陈默叽叽喳喳的,像只不安分的麻雀。
“他叫施耐,住得离你不远。”
小米细心地把陈默耳边的碎发掖了掖,动作十足温柔。
“他是因为什么病?”
那个叫施耐的男孩,看起来还挺结实的,应该不常生病吧。
陈默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得很远。
“自杀。”
这两个字,瞬间让陈默打了个激灵,回了神。
怎么会……
“小米姐姐,你知道原因吗?”
陈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这么关注一个,才一面之缘的人。
但有时候,很多事情就是没有理由。
小米停住脚步,深深叹了口气。
“为情所困。”
陈默有些想笑,并且真的没忍住,蹲在地上笑出了声。
“他对待生命的态度,也太草率了。”
笑完以后,陈默才擦擦眼角的泪花,说道。
“是啊是啊,不过小祖宗,你赶紧和我回病房。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你妈妈都快急疯了。”
陈默乖乖低下头,任凭小米数落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等她回到病房,里面一个坐在椅子上,满脸憔悴的中年女人,看到她的一瞬间,黯淡的眸子里仿佛被放入满天星光,璀璨极了。
“妈。”
陈默眉眼弯弯,笑得软萌软萌的。
她的妈妈面色柔软了一会儿,很快又冷了下来。
“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陈默听到这句话,那上扬的嘴角和眉眼,垮成一片。
她磨磨蹭蹭地走到自己妈妈面前,揽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叫了一声:“妈——”
嗲得陈默忍不住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下,可惜她妈妈根本不为所动。
扯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坐在对面的病床上。
接着,是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口头教育”。
陈默无数次把求救的眼神递向小米,可惜,完全没用。
等到陈妈妈终于结束的时候,陈默已经忍不住,整个人趴在床上了。
“妈,我绝对不再偷跑出去了。您这口才,不做主持人真是屈才了啊。”
陈妈妈捋了捋隐有银丝的头发,站起了身。
“好了,你也饿了吧,我给你买饭去。”
陈默疯狂点头,就算她其实不饿。
在陈妈妈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后时,陈默长出了一口气。
随后,哀怨地瞥了一眼当半天背景墙的小米。
“那什么,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小米脚底就像抹了油,呲溜一下溜之大吉。
陈默撇撇嘴,在病床上挪挪窝,把被子裹在了身上。
施耐。
这个名字,和写《水浒传》的施耐庵,就差一个字。
他父母是不是很喜欢这部名著?所以连名字都起得和作者差不多。
她的思维,发散到了奇怪的地方。
3
陈默没想到的是,她和施耐还会再见。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见面的地方会那么尴尬。
医院那么多人,怎么就这么寸,偏偏她和施耐,在厕所门口遇到。
陈默最后悔的是自己的手快,她居然冲他挥了挥手。
施耐的回应简单干脆,就是一脸嫌弃。
“我洗手了……”
好吧,陈默这下又多了一项后悔的,嘴快。
没见么,施耐眉头又皱得紧紧的了。
“怎么每次见你,你都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仇人呢。”
陈默顶着施耐含着冰霜的眼神,笑容灿烂,如旭日暖阳。
“你确定,要和我在这儿说话?”
施耐指指厕所,问道。
本来陈默已经忘了尴尬了,这倒好,被施耐一提醒,她直接成尴尬的平方了。
不过,“你声音还挺好听。”
陈默由衷赞美道。
没想到,施耐听她这么一说,直接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弄得陈默一脸茫然,摇摇头,嘀咕道:“真是个怪人。”
揉揉肚子,又搓搓脸,陈默也转身离开了。
然而,几天以后,她居然又见到了陈默。
不,或者不能说是见到,而是她偶然听到的。
虽然自打那次她偷溜出去以后,妈妈看她看得更严了。
但是,在她再三争取之下,每天她都可以在妈妈的陪伴下,稍微出去走走。
时间不长,不过,陈默已经知足了。
而她的听到,也不是有意偷听。
是她走到那层楼附近时,里面爆发的争吵太激烈了。
至于陈默是怎么认出吵架的人里有施耐的,其实也很简单。
陈默有些声控,尤其喜欢清朗的少年音。
施耐的声音完美贴合她的喜好,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除了争吵,似乎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陈默不顾妈妈的阻拦,执意站在那。
“就因为一个失恋,你就闹自杀?真是丢尽我的脸!”
这似乎,是他爸爸?
陈默根据语境,略微判断了一下。
“对,我就是这么丢人。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就好了。”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在静谧的清晨,显得尤其突兀。
“打啊,再打啊。打死我!”
陈默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正纠结着要不要冲过去,听到了一声门响。
“小耐!”
焦急的女声响起,紧接着,是压抑的哭声。
“一个就知道哭,一个就知道和我对着干!”
之后传来的,是“砰”的关门声。
“妈,别哭了。”
陈默从没想过,施耐也会有这么温柔的声音。
这一刻,不知怎的,她有些想抱抱这个,总微微皱着眉头的少年。
4
于是,已经答应不再偷跑的陈默,又一次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溜出了病房。
这次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施耐的病房。
当她轻轻敲响禁闭的病房门时,里面传来的,是一声极不耐烦的“门没锁”。
陈默倒也没在意他的态度,直接大剌剌走了进去。
“hi,又见面啦。”
本来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的施耐,听到陈默的声音时,立刻转身。
“怎么是你?”
陈默自来熟地坐在椅子上,唇角一翘,“怎么不能是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陈默,陈是陈默的陈,默是陈默的默。至于你就不用介绍了,我知道你叫施耐。”
施耐耸耸肩,陈默却顺着他的动作,眼尖地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一根没点着的香烟。
“你要抽烟?这里可是禁烟的。”
陈默绷起脸,试图严肃一些。
奈何她长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再怎么严肃,也严肃不起来。
甚至都不如施耐一个皱眉来得有效。
施耐微微点头,香烟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旋转,陈默看得微微有些入神。
“烟……是什么味道的?”她不知不觉问出了口。
施耐手上动作一顿,“不好,别尝。”
“你是不是不开心?”
陈默仰着头,眸子里是难得的认真。
施耐将手里的烟放入口袋里,外面明媚的阳光,在他身上投射出道道阴影。
他的沉默,足够让她明白了。
“疼吗?”
陈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施耐下意识地藏起一只手。
却还是被她看到了,露出的一截白色绷带。
过了许久,久到陈默脖子都有些发酸时,施耐缓缓地摇摇头。
“我是说,这儿。”陈默指的,是自己心口的位置。
施耐愣愣地看着她,少女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不……”
他的那个“疼”字还卡在喉咙口的时候,陈默纤细的食指又竖在唇边。
“我们出去转转吧。”
说完,陈默跳起来,不由分说地抓住施耐没受伤的手腕,往门口而去。
到了门口之后,熟练地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才大步走了出去。
“你倒是业务纯熟。”
被拖着走的施耐淡淡说道。
“嘿嘿。”
陈默这一声,笑得有些得意。
“我带你去个地方!”
也不管施耐同不同意,反正人已经被她拉出来了,想反悔也晚了。
直到上面已有些斑驳的长椅出现在眼前,陈默才停住脚步。
“这不是……”
“我们初遇的地方?”
陈默喘了一会儿之后,眨眨眼,补齐施耐的话。
施耐不说话了,腿一跨,坐在长椅一侧。
陈默也坐在了另一侧。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看!”
顺着陈默手指的方向,映入施耐眼帘的,是天边的太阳,一点点落下。
夕阳点染着周遭的一切,火红又充满生机。
“这景色很普通啊。”
虽然好看,却司空见惯。
“不,我让你看的,是那里。”
那是一家公司门口,正值下班之际。
许多人鱼贯而出,面上表情或开心,或平静,各式各样。
“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看他们。”
施耐疑惑地转头,双腿随意交叠在一起。
“为什么?”
“他们都在为生活努力着。”
陈默话还没说完,施耐嗤笑,“这有什么好看的?”
陈默把脚蹬在长椅边,抱着双膝。
“我父母也和他们一样奔忙着,为了生活。为了,我。”
好不容易有了些随意之色的施耐,“腾”
地站起身。
“你听到了。”
这句话,是肯定句。
“施耐,你爸爸话是说的不好听,他可能是看到你这样,太着急了……”
陈默扯扯施耐的袖子,却被他以极大的力气甩开。
陈默在巨大的惯性之下,直接跌坐在地上。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没资格对我说教!”
那一刻,施耐眼里的恨意,让陈默不由得一哆嗦。
直到施耐远去的背影完全消失,陈默才缓缓起身。
一瘸一拐地回了病房,理所当然地,又被陈妈妈一顿“教育”。
5
即使被如此对待,第二天,陈默照常出现在施耐的病房门口。
依然一副元气满满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任何生气之色。
施耐难以置信的表情,让陈默嘴角的笑容更大了。
她也没做别的,就是和施耐随便聊了会儿。
十足尬聊,连施耐都看不下去了,主动给她递出话题。
陈默眯起眼,心中偷偷给自己比了个“耶”的手势。
她就知道,施耐是面冷心热。
都主动递出话题了,离他们越来越熟悉还远吗?
果然不远了。
一周之后,施耐面对陈默时,说话就随意多了。
陈默心里偷偷嘀咕,真没白费她这一周的“被教育”。
妈妈和小米姐姐轮番上阵,她都快被炸懵了。
又一周过去之后,陈默看时机差不多了,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为情自杀?”
据她这两周多的了解,施耐在感情方面没这么放不开啊。
施耐拿着一个橘子,熟练地剥好,以高空抛物的形式扔进嘴里。
“我还在想,你还能忍多久才问出口。”
虽然被抓包,陈默却没有一丝尴尬。
而是以眼神鼓励施耐“快说”。
丢给陈默一瓣橘子,施耐坐在椅子上,又拿出了兜里的那根烟。
“这不过是我为了让我妈好接受,编的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是我不小心听到他们聊天,说要离婚。”
陈默把橘子放在手心,橘红衬着雪白,更显鲜艳。
“就为这?”她实在有些难以相信。
施耐翻了个白眼,“我爸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十分恩爱。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再加上失恋情绪低落……说白了,我就是一时冲动。”
说完,施耐自嘲地笑笑,“可惜,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离婚了。”
为了缓解他的难过,陈默故作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这心理素质,差得可以啊。”她却忘了,自己手心还有一瓣橘子。
这倒好,“啪叽”一声,弄得施耐病号服上,一片橘子汁水。
“陈默!”
自觉要糟的陈默立刻转身,打算溜之大吉。
却被施耐一把抓住手腕,钳制得动弹不得。
“怎么样,服不服?”
少年低头时,纤长的睫毛,小刷子一样垂在眼下。
一下一下地,仿佛羽毛一样,扫进陈默心里。
她透白的脸色,染上薄红。
施耐与她对视着,不觉越靠越近。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气息。
“啪”。
轻轻的一声响。
是陈默的手,拍在了施耐的脸上。
顿时,什么微妙都没了。
“那什么,蚊子。”
陈默用另一只手搔搔头,说着蹩脚的谎话。
“陈默。”
施耐可没打算让她就这么蒙混过关。
“我也给你讲讲我的事情吧。”
陈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施耐也不好再做什么。
松开她的手腕,示意她继续。
“其实,本来我爸妈也要离婚了。”
陈默躺在病床上,尖尖的下巴朝天,就像要戳破什么似的。
“唯一和你不一样的是,因为我的病,他们的离婚耽搁下来了。只不过,我妈来照顾我时,我爸不会来;我爸来时,我妈会躲出去。”
她把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模样脆弱极了。
施耐抿唇,走了几步,坐到床边。
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握住陈默细骨伶仃的手腕。
“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所以,施耐,你也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陈默掀开放在眼睛上的那只手,眸子清澈,没有一丝水迹。
里面,甚至还有一丝调皮。
“陈!默!”
见施耐真有些急了,陈默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施耐,我再也不敢了。”
“晚了!”
施耐伸手到陈默咯吱窝的位置,直接呵她的痒。
“哈哈……施耐,别这样……我,我受不了了……”
陈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推拒着施耐。
“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施耐手上却是一刻没停,继续呵她的痒。
“别……别,施耐,我……我难受……”
陈默笑着笑着,脸上表情渐渐痛苦起来。
“你又演,我才不信你。”
施耐声音带着笑意,没想到陈默的手拽住他,力气大得惊人。
她的脸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喘息声越来越大,施耐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医生,医生!”
门“砰”地被撞开,一个中年妇女径直跑到床边,纤瘦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抱起了陈默。
“默默,默默你别吓妈妈!医生!”
6
直到陈默被推入手术室抢救,施耐还是觉得有些懵。
他忽然想起来,认识这么多天,他都忘了问,陈默到底得了什么病。
刚刚和陈妈妈确认过后他才知道,陈默是心脏病,具体名词他没听懂,只知道,是很严重那种。
手术室的灯一直闪着,施耐的心,也一直吊着。
这个好像精灵一样,善良、活泼,又热情洋溢女孩,似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心里。
让他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慢慢被治愈。
可是,他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治不好她那颗真正受伤的心。
是啊,无能为力。
施耐一点一点从椅子滑落到地上,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终于灭了,施耐不敢上前,只能从陈妈妈绽放出欣喜的脸上,确定陈默似乎暂时没事了。
在陈默被推入病房时,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7
再见到施耐,陈默正坐在轮椅上,被妈妈推着晒太阳。
施耐穿的,并不是病号服。
“你要出院啦?恭喜。”
陈默的声音不无羡慕。
“你们先聊,默默,有事叫我一声。”
妈妈温柔叮嘱过后,看了施耐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正要去告诉你。”
施耐有些窘迫,拎着的箱子,都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
“嗯,我知道。”
陈默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像一颗大太阳照耀下的小太阳一样,暖暖地闪着光。
“你没事了吧?”
施耐伸手,想靠近,似乎又有些不敢。
“没事啦。吓到你了吧?嘿嘿,别害怕,我强壮着呢。”
说完,陈默还伸了伸纤细的胳膊,做了个握拳展示肌肉的动作。
“对了,一开始我说你声音好听,你为什么转身就走啊?”
陈默的好奇,让施耐没忍住摸了摸鼻子。
“我前任刚见到我时,就是这么说的。”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陈默捂着嘴偷笑,眼睛里洒满细碎的阳光。
施耐望着这样的陈默,默然半晌后说道:“我不想和你失去联系。”
沉默在俩人之间蔓延。
“妈妈不让我玩手机。”
“……这样啊。”
施耐低下头,声音恹恹的。
“但是,你可以给我写信。”
陈默话音刚落,施耐金京惊喜地把手握在她的轮椅边上,抬头道:“真的?”
“嗯!”
“那说定了,不许反悔!”
“拉钩。”
“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俩人化身幼稚的小孩子,在徐徐清风里,一大一小两个小拇指勾在一起,做着看似玩笑,实际却是珍而重之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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