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书房】
房内烛火通明。
沈易看着面色苍白的陆绎,有些感慨道“几日不见,你便成了这般模样。”
“嗯。”陆绎坐在案前,看着文书,漫不经心地应了他一声。
“伤口刚开始愈合,便如此劳神,对身体不益。”沈易斟了杯温热的水,放在他手边,提醒道。
“有劳。”陆绎淡淡地应了声,端起茶杯至唇,浅浅地呡了一口,又放下。视线并未离开文书。
沈易自己坐下,随意地阅书籍,一时气氛有些沉寂。
良久,陆绎突然出声,语气有些生硬。
“你最近收了一批银子?”
沈易思索一番,最终点头承认。
“各省孝敬的银子被我扣下了。”
闻言,陆绎放下了文书,眼神锐利扫向沈易,见后者一脸无所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送回去。”
“何故如此?”沈易眼神平静,语调舒缓,看不出有一丝波澜,只是指尖轻轻捻起刚看完一页书卷翻了过去。
“火耗动不得。”陆绎勉强开口,额上微起了一层薄汗。
“如今京察,恰好裁了这批贪官污吏,岂不正好?你太谨慎了。”沈易轻笑一声,不以为意。
“火耗牵涉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波及太广,对你无益。”陆绎极力忍住伤口的疼痛,有气无力道。
“你怎么了!”沈易终于察觉出他的不适,急忙丢下手中的书,冲到他眼前。
“无事。”陆绎抓住面前的杯盏,强行呡了口茶水,按压下喉中的腥甜气息。
沈易见状一把夺过他手中冰凉的杯盏,重新倒了杯热水塞到他手中。一边叨叨絮絮着。“水都凉了也不知,你能喝吗……”
陆绎抬头,看着他一番动作,恍恍惚惚地想起另一个身影。
“你怎么又伤成这个样子了……你可曾为我考虑过半分?”
“你若是再如此不顾忌性命,我便整日守着你!再也不让你以身犯险!”
“陆言渊!不许笑!我很气恼!”
每次他带着一身伤回来,总要遮遮掩掩地不让执素看见。可每次,又会被她发现,还要想尽理由遮掩过去。看着她窝在怀里哭得抽抽噎噎的,用软软的语调说着狠话,威胁他的样子,他的心都暖化了。
想到这,陆绎眼中不由地染上一层笑意。
可是,一切都结束,执素再也回不来了。是他亲手掐断了所有的念想,只为了那薄薄的一封书信……
陆绎的眼神又逐渐黯淡下去,回归了平静。
“沈瑾远,你就这么放心我?”陆绎蓦地丢下一句话。
“啊?你说火耗的事?自然。”沈易闻言灿然一笑。
“你就不怕我对你下手?”陆绎冷不丁地试探。
“你会吗?”沈易漫不经心道。
陆绎沉默良久,缓缓道。
“不会。”
【京中·某处隐蔽的宅院】
夜色愈来愈浓,凄冷惨淡的月光竟平添几分诡异的色彩,风呼啸而过,烛火颤颤巍巍地抖动,几欲熄灭。
屋内的光线很是黯淡,看不见几个人的面孔,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连同几句刻意压低的话语隐隐约约地飘出窗外。
——“他既然如此不留情面,我们也不必手下留情了!”一人坐在客位上,冷笑不止。
——“他平日里也嚣张够了,也该吃吃苦头。”下手位的另一人立刻出声附合。
——“定下的规矩,可不能让他给毁了……定个期限吧,早些动手,以防夜长梦多。”一个斜倚在塌旁的人懒懒散散地开口。
——“可不是,短短几天就有多少大人丢了官职,他倒真是毫不客气。我为官二十余载,见过大大小小的京察,可从未见过如此行事!”
一时间,各种声音嘈杂起来。
——“今年的火耗,各位想必都没得手吧。”
主位上那人放下杯盏,看着众人,突然发声,四周又归于寂静。
“往年也该到了。可今年……哼!”起先发声的那人忍不住愤恨出声。
“李大人,你还想着火耗?呵,我今年可是连各省的常例都不敢收……”那个斜倚在榻上的人忍不住讥讽出声。“既然他扣了火耗,便压在他头上!”
——“那就动手!”
狠厉坚决的嗓音伴随着瓷杯坠地清脆的响声,瞬间四分五裂。
只见窗子被严密地合上,所有的话语都被隐蔽在密不透风的宅院里,无迹可寻。
云雾渐渐隐住了残月,连一丝冷光都没有留下。
四月朔日,
礼部员外郎连同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兵部各科给中事共十一人,联名弹劾沈易依仗职权,以公谋私,排斥群臣。满朝哗然。
随即都察院十二道御史联名上书请求罢免沈易职权,次日,通政使司通政使赵文华揭露沈易侵吞火耗,搜刮民脂。
一时朝廷上,弹劾文书如飞雪般源源不断地送到内阁。即便不明缘由的官员也纷纷上奏,义正严词地坚决要求惩处沈易。
满朝竟无人敢为沈易上书直言。
而沈易居家听闻消息,却是五雷轰顶,面色惨白,不知道事情为何会被捅出去。
原本算计着拿火耗的事,私下同严党交换条件。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撕破脸皮,直接对他下手。严嵩他们自始
至终就未全信沈易,始终留了一手。能提拔便提拔;一旦出事,便是一脚踹开。
他的仕途就要完了……
沈易一下子跌落到了尘埃中。
——“沈侍郎,陛下急召至西苑!”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沈易稳住心神,起身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走吧。”
一语悲凉又凄怆,抬眼间,屋外天色正好。
【西苑】
沈易面无表情地跪在玉阶前,冷眼看着拿着奏疏的严嵩一脸痛心疾首,却对嘉靖添油加醋。
——“沈大人,你可正枉费了老夫一番心血!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残害生民的事呢?”
严嵩悲痛地对嘉靖道,“老臣一时失察,不想他竟如此胆大包天,犯下如此大错!”
“与爱卿无关。”嘉靖冷冷地挥挥手,“赐座。”
“沈易,你有什么可说的。”嘉靖眼中有些厌恶,他着实没有想到,一直欣赏的皎皎少年君子,却是表里不一的人。当真是枉费他一番心血!
听到嘉靖肯定的语气,沈易明白自己已经完了。但是这样的罪名,他不能担!他绝不能替严党背锅!
“陛下,臣素不屑如此!也不必如此!望明查!”沈易施礼叩首,坚决道。
“满朝官员半数以上参劾你……你还想胡言狡辩,当真因为朕不知吗!”嘉靖狠狠地将案上一摞弹劾书向沈易掷去,沈易被砸的身形不稳,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样子十分狼狈。
嘉靖看似恼怒,可心中有另一层打算。
“陛下!臣无罪!”沈易坚决道。“这都是严——”
“你还敢胡言!”嘉靖厉声指着呵斥道。“严爱卿几次提拔你,你却还要栽赃他!来人将沈易革去吏部侍郎一职!罚俸一年!”
这显然是想留了情面,从轻处置。
严嵩只希望沈易越慌不择言,下场便越凄惨。
“陛下!这件事臣早已洞悉于心,只待秉明陛下!此事是赵文华连同四川总督……”沈易急忙辩解道,却被殿前另一人打断。
——“沈易殿前失仪!按大明律例应杖责二十!臣请陛下施以惩治!以儆效尤!”
威严而不容置喙的声音掷地有声,沈易一怔,转头看着那一身耀眼的飞鱼服,失去了所有的支撑。
“陆绎……”沈易顿时面无血色,指尖也忍不住颤抖着。
嘉靖未置可否,瞥了一眼陆绎,只是沉默着。
“陛下!臣无罪!”沈易回过神,固执地开口道,却被陆绎堵住了所有的话。
“还不拖下去!杖责二十!”陆绎厉声道,眼中尽是疏离狠绝。
沈易立刻被两个锦衣卫拖下殿,施以杖责。
“陛下!没有人证物证,臣不信服!”沈易悲哀地喊道。
“锦衣卫,已搜出赃银。”
陆绎冷漠地看着沈易,看着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恨意,残忍地打消他最后一丝希望。
“沈易,你认罪吧。”
没错,赃银的藏点的确是陆绎揭发的。
沈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随即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廷杖。”陆绎冰冷道。
——“陆言渊……你好狠!你当真好狠……”
沈易嘴角溢出鲜血,血珠滴落在青衫上晕染出血花。气息越来越微弱,可眼睛始终冷冷地钉在陆绎身上,仿佛是要将他看穿。
陆绎始终眼神平淡,目视前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沈易受伤的眼神却牢牢的定格在心中,挥之不去。
沈易:“陆—言—渊!”
沈易死死地撰住衣袖,指尖泛白。只觉得这三个字是要刻在了心中。
陆绎:“沈易,我已经警告你一次,给过你机会了。”
陆绎缓缓地半蹲下,指尖轻轻替他抹去嘴角的血迹,语调怀念而伤感。
陆绎:“可是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沈易只觉得心如针扎,难过异常。
沈易:“果然,我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一次次帮我……原来是……咳咳……你想害我。”
沈易勾起一抹苦笑,心中泛起的苦意,难以言喻。
陆绎,我错了!我早就不该放过你!
陆绎:“沈易,现在悔悟。你已经输了。”
陆绎缓缓站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陆绎:“我说过,你不适合在官场。”
唇角讽刺的笑意愈来愈深,沈易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是笑着看着挺立在殿前,冰凉异常的陆绎,眼泪无声滑落。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沈易被抬回了沈府,却又接到了旨意。
——以都察院御史的身份,三日后巡抚东南,无召不得还京!
东南是什么地方?是倭寇作乱最为严重的地方,朝不保夕!
沈易冷笑着握紧了拳头。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严嵩的主意。
东南沿海,他是想他死在那吧!就是路上的流匪也足以要了他的命!
沈易:“终究是我大意了……”
沈易松开拳头,趴在床榻上,看着风吹落案上的纸页,心中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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