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茶凉心底寒

关老也上过战场，是个明白人，他晓得眼下关媛媛的事儿急不得，得好好谋划一番。顾廷烨提议他们先下去修整，等晚上小郡王来了再做商议。关老对顾廷烨的说法也没什么意见，由着关晓晓搀扶他下去休息。兴许是不死心，走时关老轻轻地拍了拍齐衡的肩膀，又将手里的半块虎符放在他手里，“小公爷，我等着你。”

关老走后，顾廷烨叹了口气坐到齐衡旁边，齐衡较为恭敬地将虎符递给他。“将军！”

顾廷烨接过看了看却随手将它扔在桌子上，半唏嘘半调侃地说“这玩意儿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可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冰冷冷的又哪里比得过人间真情，那才是有滋有味。”他说完此语特意观察了下齐衡，看他眼神微闪，面上滑过一丝哂笑，又继续道“可有时它就在那儿放着，你不拿也得拿，毕竟它还是能扛事儿的玩意儿。”说完，顾廷烨拍了拍齐衡的肩膀离座走出帐外。

齐衡目视着顾廷烨走远，又回头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虎符陷入沉思，“顾侯说的对，没了它他们连城门都攻不进去，更别提去见萱儿了。而若是拿了它……”齐衡从没如此烦躁过，见不到小娘子让他整日心神不宁，昨晚的噩梦又时时刻刻扰乱着他的思绪，而如今层出不穷的事情又找到他，他觉得身上背负了沉重的枷锁，怎么解都解不开。“萱儿，我好想你！”他在心里呼唤着。

关晓晓携着关老并没有回了帐里而是来到了不远处的小河旁休息，关晓晓贴心地将关老放在日头照着的地方，起身用帕子沾了些河水帮关老擦拭。关老看着女儿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暖意升腾，嘴里笑着说，“晓晓，别忙了，过来坐，爹有话同你说。”

“哎，就来了。”关晓晓笑着回答，又装了一壶水挨着关老坐下。“爹，喝水不？”将手里的水壶递给关老。

“我不渴，刚在里面吃了几口茶，你喝吧。”关老将水壶推给女儿，关晓晓笑了笑，将水壶缠好挂在腰间，“我也不渴。”今日的日头很好，天儿也不热，时不时刮起微风，很是舒服。但晨起时还有些寒露，她怕关老晒不到太阳受了凉气，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变化，劝解关老，“爹，我们晒晒太阳就回吧，别受了冻。”

“不妨事。在益州天天儿见不到这大日头，去了荆州也是天天闹雨水，好不容易来了汴京见了这么大的日头，你还不让我晒晒。”关老倒是很兴奋，怡然自得地半躺着晒太阳。关晓晓听他爹这么说也笑了，在益州总是雾气缭绕，又这么万里无云的天儿着实不易，见关老欢喜，她也随着半躺着瞧着天上的太阳。

关老假装不在意地撇过坐在他旁边的女儿，心里浮起一阵苍凉。这女儿是他的幺女，本应该在家里最得宠，可她的娘却是个小娘。她上面有个嫡出的亲姐姐，大娘子又是严厉喧闹，不肯吃亏的主儿，她和她小娘在大娘子底下讨生活，能分得一杯羹便不错，又哪里奢求什么宠爱。好在这姑娘明事理，人又孝顺，妥妥帖帖地跟着大娘子和她五姐姐，让人挑不出错儿来，这么些年了家里风平浪静，倒也相安无事。以前在家时，天天见也不觉得什么，后来慢慢就忽视了这个姑娘，觉得不过是家里的闷葫芦，长大了找个人家嫁了便算了。可随着俩姑娘越长越大，他才越发觉察出这六姑娘的好来，想这姑娘也是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但凡是个嫡出的女儿，可能早就嫁得好人家，也不用跟着她闹人的五姐姐耽搁到现在。如今好些日子不见，她五姐姐又闹出这岔子，再见这个女儿，关老生出了许多的愧疚感，直觉得对着六姑娘有太多的亏欠。“晓晓啊，这么些年，你怨爹不？”

关晓晓没料到关老会这么问，惊了一会儿，她的脑海里拂过无数的画面，有委屈，有妥协，有愤恨，甚至还曾有的决绝，以及那永远躲在房里绣花的母亲。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的母亲扑在自己怀里哭，声泪俱下地劝她忍着点，和她倾诉衷肠，让她善待关老，尊敬大娘子，这些话她早就听腻了，可听得多也难免不记在心里。这么多年都这么走过来了，兴许早就习惯了。“爹，我哪里会怨您，就是娘……我是说白小娘……她也是不怨的。”

关晓晓所说的白小娘是她的亲娘，姓白名珊，可在家里她只能称呼她白小娘，只在私底下唤她娘亲。也许是出门在外，刚又想起了小时候的光景，她一时疏忽，从不犯错的她竟当着关老的面唤错了称呼。

关老尴尬地笑了笑，“你心里是有气的我明白，你娘是个好姑娘，当年是我对不起她，她肯不为名不为利的跟着我，我很感激她。你……”

见提到她娘，关晓晓生怕关老刚措辞不妥让关老误会她娘什么，她娘对关老爱得深沉，一生所求不过是能跟着他好好过日子，她断不能让关老对她娘产生什么误会，遂抢白道“爹，白小娘她一直都希望家里和和睦睦的，她从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你与大娘子伉俪情深，她从没想从你们那里拿走什么。”

“别急孩子，你娘跟了我半辈子了，她什么品性我还不知道嘛。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们娘俩了。”关老起身揽过关晓晓，将她拥在怀里的那一刻他才发觉他似乎从没有好好亲近过这个孩子。

“爹，你别说了。”关老的怀抱也是关晓晓的渴求，这些年来父爱的缺失一直都是她心里的一道疤，她看似可以毫不在乎它的存在，可有时戳破了疼痛却让她记忆犹新。

“不说了，不说了。”关老的脸迎着太阳，眼里闪闪亮亮的，像是有泪。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胡乱在脸上揩了两把，肃然问怀里的六姑娘，“那齐小公爷，你也中意吧。”

“爹，你怎么这么问！”关晓晓慌乱地跳出关老的怀抱，闪到一旁，她下意识地扶了扶胸口又放下，“齐小公爷是姐姐喜欢的，我断不能与姐姐争抢。齐小公爷已有妻室，爹，你是知道我的，我早些年就放出话来，就是嫁莽夫草草一世，也不为人妾室。齐小公爷侯门独子，出身贵胄，可齐大非偶，我高攀不上，爹若是有心思想让我嫁给齐家，快断了这念头，我早就想好了，等姐姐出嫁了，爹给我配一上进的小门小户便可，我想过些安生日子。”

“哎！”关老轻笑了两声，“你姐姐若有你一半的稳妥聪慧便好了，我也不用为她急成这样。”

“姐姐人生得漂亮，性子也直接敞亮，悟性也高，比我强多了。”

“你不用替她说话，她什么样子我最清楚。说好听点是敞亮，可说难听点是冲动鲁莽，没有规矩，被她娘给宠坏了。”关老批评关媛媛，关晓晓在一旁不敢开口，她从小就知道不要忤逆大娘子和五姐姐，什么事儿都先紧着，顺着她们来。关老说得可她却说不得，遂坐在一旁低眉顺眼不说话。关老见她不吱声，心里满意她的谨慎小心，可多多少少也有些心疼。“今儿这儿也没外人，你同我说句实话，齐小公爷，你当真不爱慕？”

“我……”关晓晓张嘴就想否决，可话到嘴边，心里却突然怦怦直跳，让她怎么都说不出来。在益州时齐衡与他们一家来往密切，她多次见过齐衡，最倾慕齐衡的为人，可奈何他已有妻室，五姐姐又整天将她对齐衡的心思挂在嘴边，她谨小慎微惯了，只得将她的心思藏在心里。后来齐衡一家在益州发生了事儿，他娘子和孩子折在里面，他心灰意冷地逃离了益州，后来打听到他又娶了长公主家的嫡亲孙女，从汴京来往益州的官员都说他对这任娘子爱护有加，她才断了念头。可去年年底时齐衡又来了益州，她的五姐姐央着关老去驿站接齐衡，可在半路上却崴了脚不能动弹，没法子只能她随着父亲先去接应。当一袭深绿色官袍的齐衡迎面走来，她的心里就小鹿乱撞，那时她才晓得什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别人就看不出来吗？我是你爹，你诓不了我。你姐姐对齐衡倾慕那么深你也在背后没少说好话吧。”关老摸了摸花白的胡须，清了清嗓子说。

“我没有！”关晓晓极力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可没有撺掇姐姐。”

“我没说你撺掇她。你姐姐脾气大，你三言两语可左右不了她。她对齐小公爷的心思全摆在脸上谁看不出来，可你不同，你藏在心里从不外露。但你疏忽了，你言语间对齐小公爷的维护出卖了你，你几次三番在益州对齐衡不着痕迹的照料出卖了你。你大娘子天天被媛媛的事儿给搅的心烦气乱，倒也没猜到你的主意。可你想想看我们家几次与齐小公爷见面，哪一次少得了你。”

“我没有！”被父亲看出了自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心思让关晓晓恐慌，她对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否认，“我没有，我说过的，我绝不为人妾室。那是姐姐喜欢，我不过就是跟着。爹，我真的没有。”

关老看这般急切的女儿也不忍继续为难她，“罢了，罢了。是爹多心了。你是个好孩子。你说没有便没有吧。等你姐姐出嫁了，你想跟着她就跟着她到齐府去，益州那边是给你寻不到好人家了，不妨依赖着你姐姐，让她给你想想办法。若你真不想去，就随我回益州，到时候拼着老命我也给你寻个人家，你说好不好。只是到了益州你就别挑了，赶紧嫁了，也好让我们放心。”

“爹，我不嫁，我就跟着你们。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关晓晓扑倒在关老怀里哭道。

“胡说，你哪能不嫁人。我和你娘年纪都大了，就等着你凤冠霞帔的那一天呢。”关老轻拍着怀里的关晓晓，像在哄一个孩子。他话里没提到大娘子，虽然在益州他说的你娘一定是大娘子，可在此时，关晓晓知道，他说的是她的亲娘。

关老停了一会儿，见怀里的关晓晓一直在哭没再情绪激动的否认，他知道这姑娘的心思想必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遂又接着说，“你可别再提什么做姑子，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道。原先说过的狠话倒也无妨，不用怕旁人惦记，那时你年纪小，童言无忌，谁会记在心里，只要你以后过得好，照样有的是人捧着你，顺着你。齐小公爷是个良人，你若真的欢喜，大大方方承认，心里装着一个人没什么丢人的。不瞒你说，适才你没来，我在帐子里同齐小公爷和顾侯都说明白了，可没把你忘了，想着让你们姐妹俩都嫁到齐府去。我老了不中用了，益州的光景你也看到了，我们讨不到什么便宜，得把你们姊妹俩托付好我才心安啊。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可得给你寻个好归宿。”

关老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放出来惹得关晓晓情绪更为激动，她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瞅着她一直仰慕的父亲，激动地说“当真？”

关老替她揩干脸上的泪水，“来，好孩子，不哭。”用关晓晓递给她的帕子替她净净了脸，“看我这姑娘长得多俊啊！谁见了能不喜欢。不过哭鼻子可不好了。”关晓晓破涕而笑，关老才道“这才好看。齐小公爷可喜欢爱笑的姑娘，你以后可得多笑笑。”

“爹，你别乱说，人家齐小公爷可是有娘子的。我这几日来这边，私下听兵将们说齐小公爷对他大娘子可好了，日思夜想，情比金坚。我欢喜有什么用，他可对我没半点意思，嫁过去能讨得什么好。”关晓晓终于将心里的顾忌全盘脱出，她这几日就在计较这事儿。这几日她将齐衡与他娘子的事儿打听的明明白白，这俩人确实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恩爱非常，她心气向来高，好不容易决定将这份心思憋在肚子里，可没曾想却又被他父亲给搅乱了。

关老哂笑了两声，点了点她的头，啐道“天真。”关晓晓捂着发痛的脑袋等着关老说话，“刚还说你妥帖聪明，可别是我看走了眼。这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不说他们见一个爱一个，可但凡家里放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久来久之，他焉能只当摆设毫不动心。你就说这齐小公爷，去益州时还是申氏呢，俩人看着也相敬如宾的，后来申氏没了，回了汴京不还是又娶了一位大娘子。那会儿说爱着，这会儿也说他爱着，那你说说他到底爱谁。这些话不过都是编出来为他们添脸面的鬼话。要说那顾侯被传的有多爱盛大娘子，可在盛大娘子之前呢，他也是有过外室的。你要是听信这些，你才真的是榆木脑袋。”

关晓晓想了想，关老此话不假，就说是他自己，曾也是和大娘子海誓山盟过，可过了几年遇到了她亲娘，不照样电光火石有了情谊。可一想到她的亲娘，她的内心就在滴血。她不愿去做别人家的妾室大抵是因为她的亲娘，她见过她亲娘逆来顺受讨生活的日子，她不愿为了那一丝可怜的情谊活在这样的生活里。他们关家大娘子出身好，而她娘不过是小户医女，性子柔顺，争不过大娘子，可眼下齐家也不是这样的光景嘛。“可他家的大娘子可是长公主的嫡孙女，爹你就这么放心让五姐姐嫁过去？我……我娘的日子我看透了，我不愿重蹈覆辙。”

关老突然明白这姑娘心里的别扭症结所在，他拍着她的头，慢慢劝慰，“傻姑娘，是不是去当小娘还未可知呢。”说着嘴角噙起一抹蔑笑。

“爹？”关晓晓想不明白。

“你这几日可见过他们家的娘子？”

关晓晓摇头，“不曾，就是顾侯的娘子我也没听他说起过。”

“这就对了。因为他们根本就与他们的娘子断了联系，不说是根本没的说。”

“爹，女儿不明白。”

“齐家和顾家都是在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的娘子不是诰命夫人也是出身高贵，都是侯门，江峰那边控制了京城，为了牵制这些人，肯定会让内眷入宫的。你年纪小，当年的逆党之乱你没见过，齐小公爷的第一任娘子嘉城县主可就是进去了再也没回来。此番这又入了宫，能不能出来都还是未知数呢。”关老说完日头渐渐下去了，突然刮起一阵阴风，惹得关晓晓一阵发寒，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口鼻，显然是吓着了。

“好孩子，别怪爹心狠，只是咱们得为自己多谋划些。爹前几年看走了眼，让那贼儿把我们一家欺负得不行。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在益州咱们也是真没法子了，人走茶凉，你也不是没看到过。今次是个好时机，你姐姐此番招难，倒也给自己挣得了机会。可你呢，你得多想想，也给自己争来些胜算，就算是你大娘说话，我也站在你这边，替你将此事办成。你性自悦乎诗书，懂得东西不少，多为自己想想总没错。”

关晓晓坐在风口替关老遮着迎面刮起的风，仰着头看他，突然觉得面前的父亲极为苍老，鬓间的白发一层叠着一层。“可……可是爹……为什么只是齐家？”关晓晓问出了心头积压已久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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