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思君又见君

午后的阳光直打人眼，碧纱窗一映，绿荫成片，影影绰绰，浮云蹁跹，引来凉风阵阵，扶风的弱柳垂下曼妙的身段亲吻着幽静的池塘，蜻蜓立于荷头，轻轻点点，涟漪阵阵。一只不甘寂寞的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齐衡立在窗外就这么顺着日光瞧着里屋，有两美人兮对镜梳妆，清扬婉兮，婉如清扬。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张大娘子的绵言细语在屋内回荡，小娘子透过铜镜看着母亲，既熟悉又陌生。那张疏于保养的面庞已不见年轻时的光彩，细碎的皱纹早就攻破了她曾光洁靓丽的皮肤，那或深或浅的沟壑似乎都在诉说着这些年岁月留下的“亏欠”。铜镜晃眼，小娘子也看不真切，她不自觉用手擦拭了许久，恍若镜中人又成了当年的东厢房里的妇人。

东厢房的女娃娃是个爱笑的小大人，逢人就笑，甚少哭闹。乳母们带得省力，自是愿意亲近。说来这女娃娃也是杨家的新鲜事，杨家一门忠烈，数代在朝为官，祖辈里更出了开国功臣，位登凌涛阁，可几代下来都甚少女员，一脉男丁延传至今。好不容易天上掉下个女娃娃，杨阁老自是疼爱有加，更别说庆宁长公主了，这祖母恨不得一天到晚都要把她抱在怀里。

因着女娃娃的关系，杨阁老来东厢房的时间也多了些，张大娘子的脸上多少有了些颜色。可每每当杨阁老离去，张大娘子便着人把女娃娃抱下去。女娃娃孩提时不懂事，哪里懂得这些，只能哭闹着痴缠母亲，惹得烦了张大娘子就会摔东西，叮铃咣当的能把哭声压住。后来女娃娃渐渐大了些，多少知道在杨家母亲不喜欢她。可她还是笑着，努力地笑着，她猜想兴许是小时哭的太厉害了惹得母亲不快，只要不哭了母亲就欢喜了。

女娃娃还是想错了，她越笑母亲就越气闷，常常背过身去故意不看她，好似她的笑颜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张大娘子是名门闺秀，端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高贵优雅，可她却是个皮性子，小时候就爱爬树登高。五岁生日那年，母亲默许她跟着燕云去摘果子，她们爬到高高的树上，玩的不亦乐乎。玩闹间，燕云手里一个没握紧，果子直落而下，正巧砸在树下一五六岁男娃娃的身侧。男娃娃抬头笑着看她们，她们也笑着回应他。

“你是谁？”

“你又是谁？”

来人正是西厢房的大公子，杨徽萱第一次见他，也是唯一一次相见。

“祥儿，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轻柔的女声从远处飘来，声线婉转，饱含爱意，这是母亲从未有过的语调。小娘子一时听得愣了神，直到妇人来了近前才回过神来。妇人随着男娃娃的眼光仰头看过去，一见小娘子浑身一机灵，抖得手帕都掉了下去，随行的丫头赶忙帮她捡起来。

“娘，我也要上去。”男娃娃兴奋地冲着柔情妇人拍手。妇人紧张地从前到后，上上下下帮他检查，看到脚上红肿一片，急的掉下了不少金豆子，“这是怎么弄的？”

原来这果子掉下去的时候砸到了男娃娃的脚，小娘子俯身一看，和燕云嘀咕了几句，刚要答话应下却被男娃娃抢了先“娘，呼呼，呼呼就不疼了”，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胡乱地帮着妇人擦眼泪。“来，娘给你呼呼啊！”

小娘子看着有爱的母子俩也动了情，幻想有一天也能和母亲说“呼呼”，顿时也对这大公子多了亲近，“你想上来吗？”

到底是孩子，小娘子一呼唤，男娃娃就上钩了，好奇地问她“上面好玩吗？”

“上面可好玩了。你上来，我不诓你。”小娘子瞧见男娃娃渴望的眼神也来了兴致，极力邀约。

“娘，我想上去玩。”男娃娃还是听话，怎么都得问下母亲的意见。

“不行，上面危险，不能上去。”妇人没同意。

“我要上去。”

“不行。”

“她为什么就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

“娘骗人，娘骗人。她就在上面。一点不危险。”

“她在上面才危险。听话。”妇人严厉些，直接抱起男娃娃向西厢房走去，男娃娃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一股脑坐在地上哭闹起来。这一声声的啼哭倒把刚下朝的父亲引来了，“你们在胡闹什么。”

父亲都来了，当然逃不掉的是责罚，一声怒吼把小娘子慌得从树上摔下来，还好父亲的随身护卫眼疾手快给接住了才没酿成惨剧。但小娘次彼时到底年纪小，一番折腾也是吓得不轻，回到了东厢房整个人还呆呆傻傻的没缓过劲来。男娃娃和楚楚动人的妇人也随着来了，见这阵仗，男娃娃不敢大声哭，只能抽泣。记忆里的父亲和母亲以及男娃娃和妇人后来怎么样了已斑驳和模糊，那时愣神的小娘子只知道后来父亲发了好大火，与母亲狠狠吵了一架，耳边久久回绕着妇人的哭诉声。待父亲抱了男娃娃牵了妇人走后，母亲狠狠地刮了她一眼，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哭。小娘子不懂母亲哭什么，以为母亲被父亲推搡得疼了，走到跟前，冲着母亲说“母亲，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可这话一点都不管用，母亲哭的更厉害了，见母亲哭，她也哭了。

那天夜里，母亲发了噩梦，小娘子守在母亲床前，像个男儿郎一样守护着自己的母亲。夜里惊梦，母亲怕的搂住她，她轻拍着母亲，说着“呼呼，母亲，不怕。”漆黑如墨的夜里母亲睁开眼睛，她定睛看着小娘子的眼睛，杨徽萱冲着她笑，她却一把推开小娘子。许是推得急了，又从地上抱起她，哭了一会儿就让嬷嬷把小娘子抱下去了。小娘子问常嬷嬷母亲是不是不喜欢她，常嬷嬷没答话，可小娘子知道，母亲恨她不是个男孩子，可奈何她本就是女娇娥，纵使再怎么装的男儿性格，穿男儿衣饰，她也只是个小女儿。

“母亲，别梳了，歇歇吧。”小娘子反身握着张大娘子颤抖的双手。张大娘子的脸上早就一片湿润，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小娘子心疼地捏了捏她的手心。“母亲，帮我打个松髻吧，这样怪累赘的。”

“好好！”张大娘子手很巧，没一会儿功夫就绾好了发髻。

“还是母亲手灵，显得我太粗笨了。”小娘子高兴地对着铜镜照来照去，极其满意。

张大娘子看女儿喜欢，自己也欣喜，“怨我，怨我没教好你。”

小娘子一笑了然，扶着母亲坐下，正色道“母亲把我教得很好，若不是母亲，我撑不下去。这次生产，我懂，我都懂。”

说着，小娘子转头望向碧纱窗，却瞧见齐衡立在廊下，目光含情。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他就是这么个人，有时像山，给予她无穷力量，有时又像水，温柔地能润化人心。杨徽萱第一次这么感谢她的母亲，给了她生命，又没拘着她的性子，这才让她有机会走入新天地。想着，小娘子含泪回望齐衡，脉脉含情，俩人隔着碧纱窗，郎情妾意。

我在碧窗里，君在碧窗外，日日思君又见君，相守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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