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宇多年求不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母女俩对镜贴花黄，那边的齐衡也在与庆宁长公主共叙家常。午间，齐衡就被庆宁长公主叫去问话，齐衡着人温烫了一壶上好的红梨汤水，俩人就着梨水说起旧事。此去经年有多少事都被烂在了肚子里，可又有好多事被人一一揭开序幕。小娘子生产凶险，齐衡深处其中，恨不能替她受这一份苦楚。可殊不知，这生产之痛，疼在人身，也痛在人心。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天气若蒸笼般蒸腾出滚滚热浪，知了在树间叫个不停，燥热难耐，人心惶惶。杨府的东厢房里一妇人也在生产，屋里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如撕裂般的喊叫。太医在外间与庆宁长公主说话，提议庆宁长公主、杨阁老弃了这个孩子，内间的产婆也吓得直哆嗦，一直劝产妇放弃，怕再拖下去一尸两命。这不是杨府的第一个孩子，在这之前的日子里，西厢房的孟小娘已产下了杨府的第一子，只可惜是个庶子。可庆宁长公主是个明事理的人，从来不在杨府讲什么嫡庶之分。坊间相传，杨阁老也是偏房所生，被庆宁长公主看重这才抱来主房养着。这孟小娘又是杨阁老青梅竹马的表妹，打小一同长大，人又长得极为水灵，说话柔柔弱弱的，从不与人争辩，颇得杨阁老喜爱。放眼杨府，谁人不知这东房居主，大娘子大家出身，贵气逼人，可这西房也不容小觑，是老爷心尖上的可人儿，最是得宠。西房这一子虽是庶出，可又有谁敢小瞧了他去。

杨大娘子又何尝不知这些，她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后得了庆宁长公主青眼，官家指婚给了杨家。她出嫁时母亲告诉她庆宁长公主是爽利人，又和她们一家有故交，该是极好相处，让她安心嫁过去。她从小长在深闺，除了和姐妹们耍玩外，也就只有英王妃这唯一的手帕交。母亲不说，她自是不会知道杨府里的少爷早就有了心仪之人。

刚嫁到杨府来的日子里她是幸福的，长公主身体康健，待她也是极好，省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不说，还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揽了去，只为了让她多与杨阁老相处。杨阁老也是个极温厚的人，杨家是个书香世家，杨家的少爷也多读书识理，杨阁老没靠家里荫封，年纪轻轻头一次科举就榜上有名，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在外他一身正气，为官清廉，在内又能与她煮茶论诗，赏乐听禅，也算是情意相投，相敬如宾。可张大娘子心里总觉得这少年郎有心事，好似有那么一个人被他闷闷地藏在心里，只是不与外人说。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夫妻二人仍是相处得宜，美中不足的是张大娘子的肚子却始终没有音讯。张大娘子为此也懊恼过，焦虑过，躲在屋子里生闷气，杨阁老劝过她，说孩子都是缘分，让她不必介怀，庆宁长公主也来找她叙话，让她顺其自然，切莫多想。

又是半年过去，孩子缘还是没来，可杨阁老的情缘却来了。杨阁老的表妹一家家道中落，父兄去世，族中恶霸当道，想要强娶表妹，母女二人不得法只得连夜逃出前往汴京求助。杨阁老不忍表妹受辱，跪求庆宁长公主收留，为了让长公主松口，更是在长公主房门前连跪三日，风雨无阻。到底是长公主亲手养大的孩子，母亲哪里有折磨儿子的道理，一个月后，表妹便低调进了杨家门，住进了西厢房。一个女人来了自是分走了情爱，张大娘子总会有十天半月见不到杨阁老，久来久之，她都忘了该怎么同杨阁老说话。回了家去母亲提醒她让她多提防西厢房，还给了她好多补药，让她好好调理身子，争取一举夺男。姐妹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见了面后早就没了小女儿的情态，多是说些孩子婆婆之类的家长里短。就连英王妃听说也怀上了，妇科圣手来了相看，更一语料定此胎为男。她想找人谈诗谈不了，想去听曲也没了心情，一门心思都用在了求子上，心里总想着要压过西厢房一头。

可事与愿违，西厢房那边还是怀上了，风雨交加的夜里，孟小娘很争气地产下一子，杨阁老朝也不上了，在西厢房里一待就是两天两夜。庆宁长公主也很高兴，毕竟是杨家之后，她终究是放下前嫌，不顾风雨前去相看。生产的夜里没一个人来看她一眼，没有一人来问她好不好，西厢房里惨烈的叫声像是夜里嚷叫的狸猫一点一点地抓挠着她的心。她气得把桌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屋里叮铃咣当地响个不停，好像要压过西厢房的叫喊。砸的累了，她又开始绞东西，从冬日里就开始给杨阁老纳的鞋底，做的香囊都被她绞了去。这是她藏不住的心意，奈何绞是绞了，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庆宁长公主离了西厢房就朝东厢房来了，丫头们怕长公主看到这一地狼藉，推说大娘子睡了，让长公主也早点回去安歇。碍着风雨，长公主不曾进了内室，只留下了几个打小带着的金步摇，让张大娘子的管事嬷嬷带进去，告诉她来日方长，别伤了身子。嬷嬷把步摇送进去，直言长公主的好意，好语相劝，可张大娘子就不说话，只静静地瞧着步摇出神，瞧着瞧着，步摇却像刀子似的插进她的胸膛，说着她的不争气。

许是多日子里的求子有了作用，张大娘子终于要生了。可大好的日子里稳婆和太医却说她生不成了，孩子太大下不来，让她弃了这孩子。这孩子就是她争了多少日的气，说是她的命都不为过。杨阁老过来劝说，可在她看来那不过是虚情假意，他是有了儿子了，又怎么会在乎肚子里的这个。“这是我怀胎十月落下的肉啊，我如何能弃。”大娘子多少也有些气性，一时上来，又怎会听人劝说，“这孩子是我的，争我也得为他争下一口气来。”大娘子痛苦地□□着，配合着产婆一呼一吸，努力挣扎着把孩子生下来。杨阁老看不得这样的声嘶力竭，以命相搏，产房血腥，他本就极为知礼，见劝说不成便默默退到了外间。

“他去哪儿了？”张大娘子问管事嬷嬷。

“老爷去了外间。大娘子别慌，按礼数，老爷不宜在内室多待。”管事嬷嬷知大娘子心焦什么，觉得还是把事情解释清楚比较好。

“这会儿子他又讲什么……礼数了，西厢房那边生产时，他倒不讲了。守了那边快……一夜，我的孩子……”大娘子一边用力生产一边说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力气，调也不成调了。

“大娘子快省些力气，孩子要出来了。”管事嬷嬷好心提醒。

“孩子，你要给为娘争点气啊！啊！”伴随着一声用尽全力的呼喊，一声啼哭响彻了整个东厢房。“生了，生了，大娘子生了。”

庆宁长公主抱着怀里的嫡孙女，开心得眼角的笑意从没掉下来过，杨阁老也跟着逗趣大女儿，心里满满的都是得意。他已有一子，如今又有一女，正凑了一好。

“你看她的眉眼长得多像你，英气的紧，刚那啼哭声多响亮，长大了一定了不得。”庆宁长公主说予杨阁老，话语间止不住的夸赞。恰巧孟小娘带着小儿子也来了这边道喜，此话被她全数听了去，脸上不好看。她好不容易为杨家产下一子，可庆宁长公主也不过只来看了看就走了，哪里会这样抱在怀里宠着疼着。

“母亲，孩子刚出生，还是别这般抬举，毕竟年纪还小，长大的事哪里就说的准。”杨阁老见孟小娘脸上难看，帮着说话，可身体却很诚实，不停地逗弄着小丫头。这小姑娘一见人就笑，让谁看着都欢喜。

“你愿意偏疼一个，我就偏疼另一个。这孙女我喜欢，我说她了不得，她就了不得。以后管家读书样样都行，是不是啊，小乖乖。”庆宁长公主装着与杨阁老斗气，其实是说给孟小娘听。孟小娘原也是个本分的人，可自从有了儿子后就张狂起来，手里不知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让庆宁长公主如何看得起。

“母亲说的是，祥哥儿有了这样的妹妹，是祥哥儿的福分，以后杨家有了什么事儿，祥哥儿大了也得学着担着，就让妹妹跟着他一同学着，兄长照看妹妹，以后也能多照应。”孟小娘也凑趣接腔，却被长公主一眼扫过，“这是杨家的大女儿，自该是独当一面。杨家的大小事宜以后她还得多担着些，祥哥儿大了自是有学堂去上，天天和妹妹凑在一起作甚。大娘子如今不常管家，等她好了自会接了过去。眼下又有了这姑娘，等日后大了也是她母亲的帮手。祥哥儿是个男丁，该去多考虑些读书识字，经济仕途，总是想着后院的事儿成什么样子。这他父亲还在，祥哥儿就那么着急要担着理家了？”

长公主此意再明白不过，她早就看出了孟小娘的野心，要不再提点几句，这孟小娘可就想把理家之责全数揽过去了。长公主说话向来雷厉风行，几句话下来更把小娘子说的无地自容，将她虚伪的面具生生接下。孟小娘装作委屈地跪下求罚，惹得杨阁老很是心疼，帮她说话“母亲，吟月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最好。”长公主将小丫头交给杨阁老，转身去了内室看张大娘子，临走前发下话来让孟小娘带着大公子回去休息。孟小娘在长公主离去后柔柔地起身，她依偎在杨阁老身侧，语气娇柔，求着杨阁老让她多陪他一会儿。杨阁老手里抱着孩子，又不敢违抗母亲，只得正了颜色，将她劝说回去。内室这边，张大娘子已经醒来，她不断地询问稳婆是男还是女，稳婆答了话，她又要再问一遍。长公主进来时，她又问婆婆是男是女。长公主知她心里郁结，走了前来，牵起她的手，轻轻拍着，“这孩子眉眼像她父亲，嘴型像你，取着你们长处长，是个美人坯子。她啊一见人就笑，长大定是个有出息的。你且放心。”

“是个……姑娘？”

“嗯，是个好看的姑娘。”长公主抚着她的额头，“还有些烫，快去让太医熬些要来。”

“我拼命生下来的竟是个姑娘？”张大娘子抓着长公主扶额的手痴笑。

“休得胡说，可是烧糊涂了。在我们杨家姑娘和儿子一样好。”

长公主又说了一车话，又嘱咐了嬷嬷们好生照看，可张大娘子却从未提起精神。等长公主离开，张大娘子的泪才喷涌而出，管事嬷嬷知她辛苦，上来安慰，可也是泪流满面。张大娘子抱着从小看着她长大嬷嬷哭出声来，呜咽着“嬷嬷，我终究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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