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殂何人忆

（一）

国丧期间的颐宁宫，一直被低低的哭泣声笼罩着，呜呜咽咽的声音，如细细的秋雨，急急地连绵落在参差堆砌的琉璃瓦屋檐上，起伏不断，混杂着切切的云板声，嘤鸣耳边平白有了一种外头雨丝骤急风乍起的错觉。

颐宁宫内外，跪着人山人海，嘤鸣跪在一个不算太起眼的位置，以她一个从四品婉仪的身份，顶多只能跪到殿门口前，而偌大一个正殿之内，牌位上刻着“先康章雍德和惠皇后之灵”的金丝楠木棺椁前，左列跪着皇后和诸位嫔妃，右列跪着诸位皇子公主。嘤鸣望着那牌位上的一个个大字，都是极好极褒扬的字，可终究是，就这样代替了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香案上的铜鼎，三炷香无声无息的燃着，细细的缕烟缓缓升向天空，白色的香灰带着温度落了下去，依旧无声无息，就这样，落下的声音无声无息的，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哭声里。

很快，再过几年，或者不需要几年，区区几个月后，曾经一个存留在这人世间，鲜活过，笑过哭过的生命，就也会这样渐渐淡出众人的视角里，渐渐就这样被世人遗忘。世人提起她，只会记得，熙元十三年的那个秋天，八十六岁的太皇太后梁氏，在梦中安然去世，死时已经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膝下儿孙满堂。只会记得，那个女人命不太好，儿子与丈夫先后离她而去，而那个女人，两度摄政，先后培养扶持了两任新帝。还亲手教着当今皇后掌管宫务，助其坐稳后位。

山陵崩，是为国丧。一个一度两次在朝堂之上，咤斥风雨的女人，对她而言，她的葬礼，无论办得如何笼罩都是不算过的。当朝天子为此罢朝七日，满朝文臣大多都上奏哀悼，内外命妇日日进出颐宁宫为其举丧，除此之外，还要全天下的宗室、权爵子弟、黎民百姓禁止嫁娶礼乐，禁节日宴席，皇帝为之戴孝二十七日，守孝一年。除此之外，内廷百日之内也不能烹饪荤腥之物。

嘤鸣感觉到眼中的液体缓缓从脸颊两侧流下，她只觉得一片冰凉和茫然，原来，一个人的一生，竟就这样走到了终点，她心里涩涩然的，不知道什么涌上了心头，也不觉得这是所谓的伤心，而是一种女子的同病相怜，大约是和林黛玉葬花时是一样的心境。

此时，突然听见前面起了些喧哗，有宫女尖声道“娘娘晕倒了。”又听见皇后苏氏同德妃口吻温和道:“荣妃妹妹伤心过度，已经哭得晕过去了。还不快将荣妃扶下去好好休息吧。”正看见两个宫娥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荣妃进了殿后。昔日里鲜衣怒马的明媚女子，无论在此前在她面前再如何明丽与张扬，恍若盛夏里那一枝独向昭阳的赤红玫瑰那般嫣然鲜亮。此时也只是一个失去了姑祖母的小女子罢了。

皇帝如今年纪轻轻，宫中嫔妃已有近三十几人，位份要尊于嘤鸣这个新欢的，有德妃苏嬿婉、荣妃梁月华、容昭仪容婧、诚贵嫔徐令兰、敏贵嫔沈蓉、惠嫔高明怡、佳嫔王宛若、祯嫔郑凝、宁嫔盛娆和询嫔傅氏（①）。她这个从四品婉仪仅仅次于这十人，惠嫔忍不住回头看了嘤鸣一眼，心里只想，卫氏一族向来出美人，前有卫丽华（②），后有卫嘤鸣。只是，这世间怎会有这般标致清丽到芳华绝代的女子，眉鬓如画，顾目盼兮，就如太液池畔那破水而出的灼灼芙蕖，鲜艳欲开，花苞才刚刚开出一丝缝隙来，便就清香宜人。

也难怪，皇上这般宠着卫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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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注解

①:傅氏在文中设定为柔然人，故无汉人名讳。

②卫丽华:虚构人物，大燕开国之君的皇后，因丈夫慕容灏一统天下和种种传说而留名史书。据说出生时“胎发如缎”，“生而㫙丽”（出自《邹忌讽齐王纳谏》中“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是一代美人，而本文女主卫嘤鸣，则是卫丽华的侄孙卫臻的女儿。）

（二）

太皇太后新丧，嘤鸣在颐宁宫被跪了大半日，也就午时回了趟景和宫用了趟午膳，用膳完毕，容婧一边揉着自己酸肿的膝盖，一边道:“举丧要七七四十九日，我们跪了一天就成了这样，也不知道姑母和外祖母日日举丧，会不会更辛劳。”

太皇太后崩逝，形同皇后过世，按理，皇后过世仅仅次于皇帝驾崩，内外命妇都是要入宫，日日跪拜举丧的，内命妇指的便是太子妃、众嫔妃、未出嫁的公主们与太嫔太妃们，外命妇，指的便是宫外头的那些诰命夫人、出嫁了的公主、亲王妃与郡王妃们。

容婧与嘤鸣是嫡亲的表姐妹，容婧虽是国公之女，但却不大得宠，但皇帝看在容家与容婧素来安分守己的份上，还是将她累进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仅次于嬿婉和月华二妃，嬿婉是皇后的堂妹，月华更是皇帝的亲表妹。顾太后母家不显，也没有合适的侄女辈。

两人想到家中的女眷，不由苦笑，太皇太后丧仪长达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跪上个一天两天也就罢了，还要跪上如此之久，人要是没把膝盖跪废，就算运气好了。

嫔妃的家眷获封诰命乃是惯例，容婧贵为从二品昭仪，她的母亲赵氏也得了个四品恭人的诰命，而嘤鸣的母亲容莞与外祖母均贵为国公夫人，更是贵为正二品诰命夫人，一家子人里，有三个都是诰命，平日里看着光华鲜亮，此时却平白还要劳累一番。

用膳完后又过了一两个时辰，两人也只能共乘一架九嫔位的架舆去颐宁宫，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去的还算快。一众嫔妃大多都是家中千娇百惯，小心翼翼养大的，个个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般苦？只是犹自强撑着，深怕在大殿失仪罢了，所谓“大不敬”之罪，可是不轻的。

月华上午晕了过去，此时却已在颐宁宫跪着，倔强的微抬起头，泪从眼角淌下。

这些嫔妃还能撑得住，可年纪尚稚幼的皇子公主们却是受不住了，诚贵嫔旁边跪着的年纪最小的三皇子永珩身形摇摇欲坠，小腿处早已酸麻，起身时，脚步轻浮，一个踉跄便就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嘤鸣在侧，顺手扶了一把温声道:“三皇子小心些。”

令兰不由感激的看了嘤鸣一眼，永珩生在熙元十年，如今不过四岁，生得粉嫩可爱，倒也知礼的糯糯行礼道:“多谢卫母嫔。”嘤鸣虽是永珩的庶母，但也不敢倨傲，便也颔首以示还礼。

待黄昏沉沉霞光迷离时，容婧、嘤鸣、僖贵人同路而行，行至宫苑间的甬道转角处，却听见同住一宫的林选侍同阮才人轻轻咦了一声:“姐姐你说，三皇子那一声‘卫母嫔’，皇上什么时候说要封卫婉仪为嫔了，怕是诚贵嫔娘娘教的吧？”

阮才人亦哂笑道:“虽说婉仪之位和嫔位之间只差了一级，但嫔也是经行了册封礼的，卫婉仪入宫这才一年，哪能封嫔。”话声未落，僖贵人便急步上前，海氏涨红着脸含怒道:“你们两个住口！”

林选侍与阮才人均是今年御前出来的嫔御，由从八品更衣一路升到从七品选侍、从六品才人，原本嘤鸣还未进宫，还在选秀前，倒也颇为得宠。因雍秀宫并无主位约束着，两人难免有些张扬跋扈。上头的高位嫔妃还不至于同两个选侍针锋相对，平白自降身份。倒是可怜了雍秀宫的张采女，没少被阮选侍欺负。

可自嘤鸣入宫过后，却一路由正五品贵人进至从四品婉仪。皇帝如此厚此薄彼，难免会削去对于旧爱的恩宠，如荣妃，如敏贵嫔，如眼前的两人。嘤鸣贵为六仪之首，两个选侍也只敢在背后说着嘤鸣权当消遣，却不想被海氏听到了。僖贵人是海老尚书的孙女，在闺阁时便就颇有几分脾气，海家正同卫国公府议着亲事，僖贵人更是与嘤鸣素来交好，在宫中人眼底，大有同气连枝之相。

两人听到僖贵人的声音，回首又见嘤鸣和容婧在后头，林选侍已经慌得浑身发抖，阮才人却含笑转过身道:“僖贵人姐姐怎么这般生气，妹妹我似乎没有说错什么吧？”虽是在和僖贵人说话，她一双妙目却挑衅一般的在嘤鸣身上不住扫着。嘤鸣自觉脾气好，也没有太计较。

容婧含怒威严道:“皇上什么时候封卫婉仪为嫔，这等事也是你们区区选侍可以说闲话的！阮氏，莫要忘了，你如今也只是个从六品才人！”最后五个字被容婧刻意念得颇重，阮选侍面上火辣辣的，如同被容婧掌掴了一般。

只听容婧冷笑道:“本宫虽不是你雍秀宫主位，但也要好好罚你一罚，教你知道什么叫做尊卑，阮氏、林氏，太皇太后驾鹤西去，你们就好好到抄抄宝华殿佛经，权当作为太皇太后抄的吧。”

林选侍是个胆小的，闻言忙拉着阮才人一齐跪下谢恩。僖贵人不屑于同阮氏一个才人再多纠缠，冷哼一声便就独自回了咸宁宫。几人各自散了，林氏头带冷汗的站了起来，阮氏却恨恨的握紧了两只手，被精心保养约两寸长的玉甲刺着手心底柔软的嫩肉，手心隐隐作痛，阮氏松开手，看着手心的一串血珠泪一般的缓缓沁出。

阮才人心底暗恨，姣好的脸庞扭曲而狰狞，所幸她低着头，没让林选侍看到而吓得大惊失色。

总有一天，阮才人不甘地心想，总有一天，她也能成贵人，也能登上这个嫔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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