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卫青的汗血马终日是在草原大漠上驰骋，而淮南之地多山，山路崎岖、林木繁盛，汗血马不能完全发挥优势。加之它已是不停歇地疾驰多天，此刻又驮着两个人，也是有些疲惫。而刘迁兄妹派出的是熟悉地形的亲信精骑，很难甩掉。

“淮南王谋逆之心昭然，他们是要劫持公主，臣从前线赶来救驾。”

卫青一边简单地解释着，一边提防着身后射来的箭。作为心腹的追兵，身后之人早已得到刘陵的指示：除掉卫青，平阳公主可活捉，必要时也可以杀掉！此刻没了夏侯颇的阻拦，他们便肆无忌惮地放箭。卫青不敢回头，只是将公主护在身下死命驭马狂奔，他听声辩别箭的方位，挥剑抵挡。

突然，一只冷箭射中了汗血马的后蹄。那马嘶鸣一声，后蹄腾空，卫青抱着公主滚下马背。眼见追兵赶了上来，他迅速将公主拉至身边，另一只手紧握剑柄，准备与他们恶战。

平阳公主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只有刀光剑影，卫青用身子死死护住她，不让那刀剑伤她。不知过了多久，当十余名追兵全部倒下后，平阳公主再去看卫青，他浑身已是鲜血淋淋。

“卫青！你怎样了？”

“都是些外伤，不要紧。我在战场上也受过很多伤，照样可以行军。公主放心，我一定将公主平安送到长安！”

“卫青……你为什么要救我？”公主伸出手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含泪问道。

卫青攥住她的手，痴痴地看着她，心里涌动着千言万语。指尖的颤动连接着两个人的心跳，一瞬间让人忘记了一切。炙热的爱火在二人心底蔓延，在他们的眼眸中燃烧，他们多么渴望能够张开怀抱，接纳对方的热切深情。

娉儿，我多么希望你不是公主，我不是大将军。我真想此刻便带你远走高飞，只做一对普通而幸福的夫妻……

但他也只能克制着这份渴望，他满腔爱意开出的鲜花芬芳了他荒芜的心田，可他也只能忍痛将它们铲除。两个相爱之人，离得如此近，却仍是隔了万水千山。

许久，他放开了手，火热的目光也冷了下来。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公主是臣的恩主，公主有难，臣自当竭力营救。何况陛下早已意识到淮南的异动，救下公主，也是让陛下少些掣肘和软肋。”

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两人原本有些靠近的心再次远离，两团爱之火苗终究在若即若离的缠绵中归结于消寂。平阳公主苦笑：“原来不过如此……那我们快走吧……”

卫青简单擦拭身上的血迹，便牵过一匹追兵留下的马，与公主骑上，又让汗血马跟在后面。卫青的手臂环绕在公主的纤纤细腰上，公主靠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上。两个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这一刻是如此美妙。可是他们不可能重温旧梦，享受这一刻的旖旎。事关重大，他们必须趁着夜色快马加鞭。次日天色甫亮时，他们终于赶回长安。

卫青低头去看怀里的公主，经过几个时辰的颠簸，她已是面色苍白，不省人事。他终究是不放心把她送回已经没什么人的平阳府，便径直回了他的大将军府，横抱着公主进了书房。

大将军回府的消息惊动了还在熟睡的凭儿，她穿衣起身去看，却见卫青抱着一个女人，放在书房的床榻上。凭儿一时间怔住。

“她是平阳公主，快倒茶来。”卫青很是平静和威严，凭儿见他神色无异，松了口气，端了茶进来。

卫青扶着公主，凭儿将茶水喂进她嘴里。公主便缓缓清醒，正听见卫青向凭儿讲述缘由。

“大将军放心吧，公主有我照顾，待天黑后我会送公主回平阳府，不会走漏风声。趁着天色未大亮，您快走吧！”

“你这话是何意？”

“大将军身为主帅，擅离军营，独闯淮南，私回长安，这可是死罪！万万不可被人知晓！”凭儿着急。

“正是因为犯了死罪，我才不能隐瞒，我这就进宫向皇上请罪。”

“卫青……”公主突然开口。

“公主有何吩咐？”

“卫青……如今你已是功高震主……皇上固然知晓你忠义，可难免心生不快……前线战局瞬息万变，不能离了主帅……你速回军营，我自会向皇上禀明！”她还是很虚弱，仍是坚持着说完了这番话。

卫青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凭儿，迟疑片刻点头道：“臣听公主吩咐。”

罗凭儿是个聪慧识大体的女子，她早已猜得卫青心中之人是平阳公主，但她从不点破，只是默默做好分内之事。此刻她更是亲自服侍公主，以避免消息走漏。平阳公主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的情敌，尽心尽力照料自己，她心中百感交集。

“大将军夫人，实在是劳烦您了……”

“公主言重了，我不是大将军夫人，只是大将军的侧室罢了……”凭儿温柔地回答。

平阳公主吃惊，又有些恨意，“大将军竟是妻妾成群？”

凭儿听出她这话里的醋意，笑道：“哪有妻妾成群。大将军只娶了我这一个妾，从来没有正妻。”

“什么……”凭儿的话如五雷轰顶，平阳公主刹那间呆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凭儿。

“凭儿早已知晓，大将军的心上人正是公主您。听说这书房里的兵书和案桌上的鎏金战马，皆是公主所赠，大将军总是把它们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其实大将军很少到我房里去，他每次回来总是待在书房里……”

平阳公主听罢，泪如雨下。她不知怎样面对卫青和凭儿，他们都是苦命之人……

“凭儿，都是我害了你……”

“公主快不要这么说，大将军的功业彪炳史册，也只有公主这般大气的女子才能与之匹配。凭儿的父兄死于匈奴人的刀剑之下，大将军令匈奴闻风丧胆，凭儿哪怕是做奴婢服侍大将军一辈子，也毫无怨言。更何况大将军为人和善，虽然不曾真正喜欢我，但也是对我极好，我不敢奢求其他……”

“你的夫君心里装着别的女人，难道你真的不在乎？”

凭儿叹气道：“当年公主与大将军的事情，凭儿也或多或少知晓一些。即使我没有嫁给大将军，也会有另一个女子代替凭儿的。其实，这普天之下，能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女子又有几何？就连公主，不也是无可奈何么……长夜漫漫，也终会迎来朝霞满天，只要记得这世间的好，苦难也就没那么伤痛……”

听了凭儿所言，平阳公主心有所悟。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卫青的妾室，竟能说出如此透彻之语。她握住凭儿的手连连感叹：“凭儿，你是个通透知礼的女子，大将军娶到你是他的福分。你此番言谈，亦让我受益匪浅。”

凭儿浅浅一笑，柔声道：“公主过奖。您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凭儿离开后，公主的心绪久久起伏，床榻上的被褥里是卫青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法平静，她便坐起来打量着卫青的书房。榻旁的矮桌上摆着他的书简，公主从那一堆书简下找到一张张绢帛，上面写着一首首诗歌词曲。卫青的字龙飞凤舞、飘逸有力，那绢帛上尽是些相思哀痛之辞，在他的笔下绵绵流淌……

她原以为卫青早已放下了，忘记了。可他这么多年来却固守着这份痛苦，宁愿铭记，宁愿一次次心伤，也不愿抹去对她的回忆。他把有关她的一切永远保留在身边，而把那份沉重的爱深埋心底，转过身去又毅然担起了大汉的铁血荣光。平阳公主不禁为自己想要忘记他而逃避的念头感到愧疚，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对卫青的眷恋是无计消除的。她决心不再理会现在的夫君，与卫青一道坚守属于他们的永恒的爱，哪怕此生此世，苍天真的不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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