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椒房殿里日月长

元朔元年春天，三月甲子，这是个吉日。卫子夫的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奏乐声响起，盛大而庄严。卫子夫乘着皇后凤辇到了未央宫门外，她迈着稳重的步伐，踏着红绸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抬头去看那庄严恢宏的宫殿，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大殿的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题着“未央宫”三个大字。她缓缓步入大殿，她第一次真切地看着这气派的未央宫。大殿里一根根内柱上雕刻着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飞龙，何等壮观。

她听到宦官捧着皇帝的圣旨，大声宣读：

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朕闻为圣君者必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先后陈氏，行巫作乱。有失仪德，业已废黜。今有夫人卫氏子夫，虔恭中馈，温婉淑德，娴雅端庄，诞皇子据。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是以追述先志，不替旧命，使使持节兼太尉授皇后玺绶。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潜畅阴教。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流人无名数欲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

卫子夫一步一步走着，心绪飘飘荡荡，仿佛将她多年的人生都回忆了一遍。在那鼓点和乐声中，她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艰辛，初进宫时的坎坷；看到了母亲和兄弟姐妹……她又看到了弟弟卫青，他正和其他朝臣一样，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上迎接新的皇后……

卫青也在看着他的姐姐，卫子夫着一件玄色的长襦裙，上面用金丝绣绘着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衬托着佳人的端庄高贵。裙摆倾泻，逶迤三尺有余。外罩一件朱色丝质纱衣，袖摆处勾勒着祥云。她头盘垂云髻，一支金质的凤尾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而摇晃。卫青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身华贵，大气雍容的女子是他的姐姐。只是随着一众大臣茫然地叩首，“参见皇后”的声音响彻未央宫大殿。

在未央宫接受了群臣朝拜后，便是后宫家宴。卫子夫要前来拜见皇太后，皇室宗亲的女眷们也要拜见这位新皇后。刘彻格外开恩，令卫子夫的家人也一同赴宴。卫青便在这里见到了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也看到了卫青，他的目光若即若离，在自己身旁游移。可当她不经意间去看卫青，他又低下头发呆了。

她又看到了款款而来的卫子夫，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将她衬托得极为高贵，在她身上丝毫不见了当年在平阳府为歌姬的生涩娇羞。平阳公主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好一个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你用自己恩主和弟弟的幸福，换来了你如今的一身荣耀！

“卫子夫，我恨你！”平阳公主在心里说，“你毁了我的姻缘，我也不会让你这皇后好过！”

依着礼节酒过三巡，宴席上逐渐热闹起来。平阳公主向卫子夫敬酒，眼睛里却是无限寒芒，“皇后娘娘高登后宫之主，平阳向皇后娘娘道喜。”

卫子夫也从她的话语和眼神中感受到了恨意，虽然卫青从未向她提起过什么，但聪颖的卫子夫片刻便知晓了公主的心境。她这后位的代价，就是公主与卫青的姻缘，公主迁怒于她，她无话可说。

“多谢姐姐。”卫子夫略略欠身，柔和地应答。

卫青坐在远处也看到了这一幕，一个是他的亲姐姐，一个是他深爱的女人。他心中隐隐不安，侧耳听着她们的对话。可那边平阳公主却提高了声调，仿佛正是要让殿内所有人听到：

“皇后娘娘入宫十载，伴君身侧。可如今皇后娘娘已不似当年青春年少，陛下却只有一位皇子，后嗣绵薄。不知皇后娘娘可有做打算？”

卫子夫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平阳公主的用意，“姐姐所言有理。臣妾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而陛下理当开枝散叶……”

“皇后娘娘果然是蕙心兰质，”平阳公主的嘴角浮现一抹冷艳的微笑，“当初，陈皇后善妒，只图陛下专宠，却不顾汉室子嗣。想必皇后娘娘不同，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

“姐姐，你这是何必。”刘彻听出平阳公主的刁难之意，还是维护卫子夫的。

平阳公主在心中哀叹，卫青向着他的姐姐，连皇上弟弟也袒护卫子夫，可她却无人怜惜……

她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刘彻，卫子夫却接过话来：“陛下，姐姐说的有道理。臣妾如今做了这后宫之主，自然不能只想着一己之私。只有开枝散叶，汉室的国祚方可稳定。”

卫子夫心中很清楚，她总有姿色衰微的那一天，皇帝不可能专宠她一个女人。既然平阳公主抛出了这话题，她不妨顺水推舟接过来。她不仅是刘彻的女人，更是大汉的皇后，纵然她再依恋刘彻，也不能将他牢牢拴在身边。不骄不妒，方是上策。

“是啊陛下，皇后娘娘如此为陛下着想，您又怎好拂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呢！”平阳公主笑道。

“嗯，好。朕会考虑的。皇后和姐姐尽管放心。”刘彻敷衍道。

“陛下，姐姐已经替你考虑好了。日前我已经为陛下物色了一批可人的女子，明日便可送入宫中。”

听了此话，众人心里皆是一惊。知晓个中缘由的人暗暗叹息卫子夫的命运，初登后位便专宠不再，而不明就里的人则是疑惑，平阳公主与皇后本是旧识，何故在卫家发达之时翻脸呢？

众人各怀心思，又听平阳公主继续说道：“这些女子虽不是出身名门，却最是善良知礼。皇后娘娘从前在我平阳府时，知晓底层人家的苦楚，想来最是能善待她们。更何况，她们中也不乏能歌善舞的女孩，皇后娘娘早年是歌婢出身，想必不会忘本。后宫里有她们陪伴皇后，也能一起歌舞相娱，岂不是更好……”

“姐姐！”刘彻低声打断，平阳公主这番话句句带刺，让他很是为难。他清楚姐姐心中的委屈，也不好与她生气，只好说道，“姐姐的心意朕领了。只是今日皇后的封后大典，是个吉日，姐姐还是多吃些佳肴，饮些美酒！”

刘彻用食物酒水来堵平阳公主的嘴，公主也不多说什么，她第一步羞辱的计划已经达到了。她缓缓回到席位上，却迎面撞上卫青阴冷的目光，这让她的心再次寒冷无比。

而卫青此刻心中也是一片寒冷，平阳公主字字句句中的刻薄一字不落地进入他的耳朵，他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公主吗？从前，公主对下人极好，从不会以出身压人。他犹记得刚入宫时，他和姐姐遇难，公主大义凛凛地救他们。公主变了，变得让他不敢相认。她再也不是那个心怀大气的平阳公主了，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怨妇……

他负了公主，公主就算是取了他的性命，他也无怨无悔。可是他不能容忍公主如此欺负他善良的姐姐，在她封后大典上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她的出身！他从小便经常听到周围人羞辱他的出身，他清楚这种屈辱的感觉，这狠狠地刺痛了他。卫青猛地灌了一杯酒，不知道该恨公主，还是该恨他自己。

宴会结束后，众人向帝后辞别，出宫而去。卫青拦住了平阳公主。

“公主。”

那声音还是如此熟悉，稳重而谦和，可公主却觉得此刻是那样陌生。

“卫将军。”平阳公主应了一声，便不再看他，转身欲离开。

“公主为何要在筵席上羞辱我的姐姐，当今皇后娘娘？”卫青冷冷地开口。

“卫将军多虑了，平阳只是说了些实话罢了……”公主的手不经意拂过腹部，轻飘飘地回答。

“公主，卫青有负于公主，您可以恨卫青，但您不要为难皇后。”卫青想到那番刺耳的羞辱，眼睛里想要冒火，“臣请公主想明白，臣与公主此后再无关系，而皇后永远是臣的亲姐姐。臣不允许任何人威胁我的姐姐！”

平阳公主背对着他，泪水簌簌滚落，巨大的痛苦几乎让她不能站立。可她终究是公主，不会失了分寸，“卫将军说完了？那本公主便告辞了！”她将心头的爱恨纠缠压在心底，竭力说出这句话，便匆匆离去。眼泪随着她的脚步滴落了一路，又悄然风干在皇宫的石板路上。

卫青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失落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他恨她的恶毒和薄凉，又心疼她的委屈和心痛。他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这一定会让她更加伤心……

罢了，好男儿当在战场上建立功名，又怎能被儿女私情击垮！他的功业也是姐姐的护身符，能让姐姐坐稳后位！看来，只有辽阔疆场才是他的天地……

卫子夫在刘彻的陪伴下走进椒房殿时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这是她第一次入主椒房殿，可她满心都是她们姐弟与公主的种种纠葛。

“子夫，你受委屈了。”刘彻明白她的心思，安慰道，“只是姐姐也受了委屈，朕不好与姐姐翻脸。不过你子夫在朕心中的地位是永远不变的。”

卫子夫把脸埋在刘彻肩上，轻轻啜泣。

可是帝王恩宠永远不是天长地久的。数日之后，平阳公主果然送了一批美女入宫，刘彻很快选中了几个妃嫔。卫子夫坐在空荡荡的椒房殿里，轻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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