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上天空了,灞河水闪耀着银色的光。近岸的浅水滩里一条条小鱼在石缝里穿行,黑色的影子隐约可见。
“你会抓鱼?”平阳公主惊喜地问。
少年兴奋地点头。他找到一块大石头,用袖子擦干净,扶公主坐下来。
“在这儿等我,看我抓鱼!”
少年卷了卷裤脚,露出很细的腿。他又脱下脚上一双已经破烂不堪的草鞋,似乎是担心流水会把草鞋冲散。他趟着水缓缓向大河深处走去。
平阳公主安静地坐在河边,出神地看着水中少年敏捷的身影,倾听着灞河水欢快的奔跑声,像少年一样生机勃勃。她的心也随着灞河水、随着少年在月下跳跃荡漾。
于是她也小心翼翼脱了绣鞋,一双嫩白的小脚伸在清凉的水里摇晃,飞溅起一朵朵水花。这丝丝凉意顺着她的脚向上走,让她觉得清爽异常。平阳公主又回忆起儿时同两个妹妹一起在甘泉宫的温泉里玩水的情形,这是一段多么遥远的时光了,却是印在她心头那么清晰,她仿佛还能越过漫长的岁月,听见南宫那清脆淘气的笑声……
不一会儿,少年用衣襟兜着四五条小鱼回来了。银白色的小鱼在少年手里翻腾着,有的还在吐泡泡。公主试探着用指尖触碰它们,凉凉的、滑滑的,这陌生而新鲜的感觉让她欣喜不已。
少年飞快地捡了树枝生火烤鱼,又割了干净柔软的青草铺在柳树下让公主倚坐。
二人在火光下一边吃鱼一边互相打量。少年炯炯有神的眼睛愈发闪亮,公主原本苍白的脸颊也变得红扑扑的。
“仙女姐姐,吃饱肚子就回家吧,晚了城门就要关了。”
“那你呢?”公主轻声问。
“我父亲不要我,我从老家跑出来找母亲。一路上风餐露宿……”少年望着大河低声说,“可是你不一样,你衣着打扮不俗,又会骑马,想必不是平民百姓女儿。你不回家,家里人会着急的。”
平阳公主意识到自己一宿不归,平阳府的下人们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这样想着,她心里竟有一丝恶作剧的开心。但听了少年的话,她却泛起异样的伤感。
她轻轻握住少年的手,也望向河水轻声说:“普天之下,人皆为过客而已。富贵宫府也好,贫贱草屋也罢,不过容身之所尔尔。辽阔天地,何处是家,何处又不是家呢?”
少年不明白眼前这一身贵气的少女何以说出这番话,可他年轻的心中却有了共鸣的激荡。
“仙女姐姐,你讲的真好。”
“不要叫仙女姐姐啦,”平阳公主笑着说,“我叫刘娉,叫我娉儿吧。”
不知为什么,平阳公主告诉了少年她鲜有人知的闺名。
“我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少年略一犹豫后抬头说,“我叫卫青,就叫我青儿吧。我快十四岁了。”
“青儿……”平阳公主想,他比自己的弟弟还小呢。
夜渐深,长安的秋夜已经很凉了。但卫青把篝火烧得很旺,平阳公主甚至觉得很温暖。她半躺在树下凝望天空。
“娉儿,累了就睡一会儿吧,有我守着你呢。”
“我不想睡,”公主摇头对坐在身边的卫青说,“我想多看一会儿这静谧的夜。”
“那我吹埙给你听吧。”卫青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土埙。
“你会吹埙?”公主暗暗惊奇。这少年看上去出身低微,可言谈举止却不俗。
但很快公主的思绪便从卫青本人转移到了他的埙声。
在这片旷野中,柔和的埙声是那样悠远绵长,像丝绸包裹着她,像清泉荡涤着她。她随着卫青的埙声,似乎也变得轻飘飘了。她越过哔剥的火光、跨过宽阔的灞河,飞到与远山尽头融为一体的那无尽夜空。卫青的埙声里有奔涌不止的大河、绵延不绝的青山,和那生生不息的生命与永恒的天地自然。
不知何时,她把头轻轻靠在卫青肩头,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公主还沉浸在乐声里。卫青放下手中的埙,为她拭去泪水。
“娉儿,我……让你伤心了?”他有些不安。
“没有,”公主温柔地摇头笑道,“青儿,你吹得真好,我被你的埙声感动了。”
“从前我每天一个人放羊放牛,孤独时就会吹埙……”
原来,卫青是一个私生子,生母姓卫,他原名郑青,父亲是平阳县吏郑季。虽然父亲家境殷实,可他却得不到家人的承认。嫡母对他颐指气使,视作下等奴役。卫青从小受尽折磨与嘲讽,多亏邻里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教他武艺以自保,又教他基本的识文断字。可是那老头对他并不和善,反而是经常嘲笑他。不久前,老头不辞而别,无依无靠亦无牵无挂的卫青毅然离家踏上寻母的道路。
“听说我的母亲在平阳府为奴,我想投奔母亲,也在平阳府找点事做。”
听到“平阳府”三字,公主心头一颤。
她想起府里是有个卫嬷嬷,连同她的五六个子女都在府里做事。听人说,她的子女们的父亲都各不相同。这么好的少年,出身竟如此不堪……她心里替卫青惋惜。
“不过我也不能一直跟着母亲,我有一身好武艺,若再能读些兵书,我就可以去打匈奴了!”
没等公主细想,卫青又接着说。
卫青从小就常听人们讲汉军抗击匈奴的边关故事,他幼小的心里早就埋下了投身军戎、保护黎民的种子。
公主听着这番青涩却坚定的话语,不禁为之一振。
自高祖开国以来,屈辱的和亲政策已经持续了六十多年。匈奴仍然是狼子野心,时常南下掠扰边境,汉朝却每每忍气吞声,只有小规模抵抗,从没有大规模反击。是啊,汉匈迟早要有一战!
就这样,金枝玉叶的公主和低微穷困的卫青依偎在一起聊了一夜。从童年生活到家国战争,从身边的山水草木到幻想中的大漠风沙……
但平阳公主始终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卫青便也不多问。
直到篝火将近,两个年轻人在灞河边互相依靠着睡去。
凌晨的长安依然在沉睡,偶尔几声鸟鸣在天地间回荡,东方的天空隐隐泛白。
“青儿,你醒了吗?”公主悄声问。
不等卫青回答,她兀自念起诗经来。
“女曰鸡鸣,士曰未旦……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娉儿,这首诗真美。”
这是先秦的一首爱情民谣,描述了一对青年夫妇平平淡淡却情意满满的家庭生活。
平阳公主娇羞地抬头看了一眼卫青,又迅速低下头去,心中怦怦直跳。她怎么会脱口而出这首诗呢?他不过是将要成为她的奴仆的少年罢了,他们怎能共赋一曲诗经呢?
“你醒了……”
“嗯,你要回家了吧……”卫青有些伤感不舍,“城门要开了,我送你回去吧。”
是的,这梦幻般美好的夜结束了,她要回到政治漩涡长安城,继续做她的公主。她必须尽早赶回,否则平阳公主一夜未归的消息就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平阳公主坐起来整理好长发和衣裙,卫青已经把马牵来了。平阳公主翻身上马,并示意卫青一同上马。卫青呆呆地注视了公主一会儿,也跳上马背坐在公主身后。
马儿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可以望见长安城门了,公主还在犹豫该如何开口。
“青儿……”公主抓住卫青拉着缰绳的手。
“娉儿,你想说什么?”
“我……我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了……”
“想必娉儿是名门千金……”卫青低声叹气,他反握住公主的手,“你放心,我把你送回家就去找母亲,今后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青儿,我就住在平阳府!”
“什么!”卫青心中一阵兴奋的战栗,但这小小的希望之火又迅速熄灭了。
“你是……”
卫青跳下马,久久凝望着公主说不出话。
“我是平阳公主,当今天子长女,平阳侯之妻。”
公主竭力抑制心中涌起的悲伤,勉强朝卫青挤出一丝微笑。
晨光熹微,庄严的长安城在霞光中默立在他们面前。
公主看了一眼卫青,又遥望长安城门。
“卫青,为本公主牵马,随我回府!”
“是,公主。”卫青低头应答,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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