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海棠花易落

又是一年春，樱花纷纷扬扬的撒了一地。

大梁的恭圣皇太后已经走了十五年了。

我如今也过了知命之年，想来也赏不了多少日子的樱花了。

当年宫变，我假死在宫里，被杜家送到东瀛苟活，不知不觉就稀里糊涂的过了好些年。

我没想到，我一个大梁后宫里出来的弃妃，如今竟是东瀛荣耀非凡的首相夫人，得百官敬仰，万人歆羡。

栖川夫人是东瀛毫无实权的女皇，而我的夫君源明雅是东瀛真正拥有实权，也有资格规定法度的首相大人。

可我夫君这个人，我一辈子也没能将他看透。

就像我不懂本来终身不娶的他得知我是大梁弃妃后竟亲自来寻我提了亲。

他问了我关于大梁的好多事。

关于恭圣太后，他问的是最多的。

那日我与他在樱花树下煮酒，酒香萦绕鼻腔，熏得人有些醉，让人想问点心里话。

如花：“明雅……你和恭圣太后……认识吗？”

他依旧是那副精致风雅的样子，缓缓品了口酒，朝我温柔一笑。

源明雅：“是位故人。”

我一愣，渡禧贪玩的性子我是知晓的，只是这毕竟是东瀛，渡禧从未离开过大梁，两国相隔迢迢，怎么可能是故人呢，除非……

如花：“明雅……去过大梁？”

源明雅：“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低下头，拂了几片落在他肩上的樱花，紫藤萝般的眸闪了些光泽，温柔的望着远处而后思绪飘远。

关于他和渡禧之间，他从不与我讲。

至于东瀛以前的事

我是从东瀛的一个老武士口里知道的。

彼时的明雅还是一位护刀统领，护刀统领历代守护京魂武士刀，不惜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守卫东瀛的和平和承续。

在东瀛，不信人，只信刀。

京魂武士刀就是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谁把持京魂武士刀，谁就是统帅东瀛的皇。因此历朝历代，东瀛天皇都将京魂武士刀交由近卫源氏一族保管。

而明雅，正是这一代的护刀守卫者。

在大梁，虎符、玉玺再怎么重要，可到底文武百宫都得看这把持要务的人究竟是谁。

契丹西辽是武治，大梁是人治，东瀛，却好像是刀治。

东瀛自上一代起，便日落西山，逐渐不行了。各州官僚和地头蛇沆瀣一气，侵占土地贪污腐败，不仅底下官商勾结，几个为首的也目无法度，一个个地想将权力从天皇手中分割出去，转移到幕府中。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源氏一族虽屡次想推行革政，可遭到的反对又何止寥寥。为首的伊藤武藏和源氏一族敌对已久，趁长屋天皇病重之时，有心劫走京魂武士刀据为已有，把控东瀛。

明雅命心腹将武士刀带去安全的地方，不料此举却遭到叛徒弹劾，伊藤武藏陷害他谋杀了长屋天皇还偷走了武士刀，命他自刎于神庙前。明雅只能借机假死，渡来中原，寻找流失的武士刀，好能回去解救他的殿下，敏达亲王。

敏达亲王是明雅的毕生好友，也是他用尽全力扶持的皇位继承人之一。

至于那武士刀，在他心腹登上大梁土地后没多久，就被匪徒劫走了，明雅凭着蛛丝马迹一路追查，猜测这或许与大梁贵族有关，这才千里迢迢奔赴京都，暗中蛰伏了下来。

后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查探到此人正是恭亲王龙傲风。

或者，也该叫他一句大梁先皇。

明雅九死一生夺回了武士刀，可没想到伊藤武藏给他安了十恶不赦的罪名，于百姓民众而言，这世上也不过死了个大恶人，大快人心，没有人能真正记住他为东瀛所做的一切。

当年五十岚雾不远万里，艰辛跋涉来平京为明雅的母亲申冤报仇，多少板子、多少折磨都没能让他倒下。有着异于常人的骨气和正义，铁骨铮铮，忠于自己，毫不退让，也绝不自折。

彼时的明雅以为，他就是黑暗中任寒风摧残，却屹立不灭的火炬。他就会是照亮东瀛的光。那时的平京裘马声色糜烂不堪，就像开在吉原边上的一朵软骨花，外里如何浮华光鲜，内里却早已一寸寸地腐败下去。

明雅救下了他，与他相交，助他申冤，希望他能与他站在一处，共同奋力挽救岌岌可危快要滑落深渊的东瀛。

明雅助五十岚雾步步高升，他的势力越来越大，也终于得到了天皇的面见。

而那一面，也让天皇想起了睽违已久的一位故人。长屋天皇年轻时，斗酒纵马，寻欢作乐，曾和一位农家女有过露水情缘。天皇见五十岚雾面目熟悉，怀疑他实际是自己流落在外的血脉，便有意召他的母亲来平京，验证询问番。

也是自那时起，明雅动了辅助佐五十岚雾称皇的心思。伊藤武藏和其他亲王蠢蠢欲动，意欲将五十岚雾的母亲在路上谋害。

明雅为了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那道光，瞒天过海做了伪证。

没有人知道五十岚雾究竟是不是天皇的亲生血脉。可明雅替他摆平了一切。

明雅说是，他就是。

从那时起，他一跃而上，成了万众瞩目的敏达亲王，终于享有了无上权力。财富、美人、声望，他应有尽有，除了政局敌手，没有人会再看轻他、觉得他软弱可欺。

而曾经为百姓而谋，诉不平，道不公，斥不义的诺言，也终究是一场泡影。

五十岚雾负了明雅，负了东瀛，负了天皇。

他成了他原本最厌恶的那种人。

又或许，他本就是那种人。

所有的正直孤傲，都不过是潜藏着邪恶的种子。

凝视深渊过久，自己也会成为深渊。

多可笑啊，明雅把一切身家性命皆托付于他，一心想着为他复仇，为天皇复仇，可到头来……与伊藤武藏沆瀣一气背叛他的人，竟就是他。

五十岚雾为了登基后不受明雅那些公义之举的束缚，为了铲除明雅这个唯一知道他或许并不是天皇亲生血脉的“证明人”，联手伊藤武藏，暗害了天皇，更是栽赃到了明雅的头上。

可笑明雅这几年汲汲营营，想着能找回魂刀助他一臂，可到头来……最想他死的人，就是他的好殿下，好兄弟。

可五十岚雾没想到，他以为早已铲除了的心腹大患，还存活在这世上，并且回来找他索命复仇。

龙傲风暗中劫走武士刀，却没把它交还给东瀛，反而拿它做筹码，与伊藤他们做笔交易。一旦他发现魂刀失窃，他们势必会试探伊藤那边的情况。

明雅揭穿了五十岚雾“并非”天皇亲生血脉，召集浪人武士对抗幕府对抗伊藤和五十岚雾的手下。他将东瀛腐败的根土一点点挖起，一点点剜去那些腐烂而臃肿的烂肉。

他亲手毁去了他守护了数十年，几乎与生命等衡的京魂武士刀，宣布东瀛此后只认法不认刀。

没了五十岚雾，他便救不了东瀛了吗?

若没有神，那他便造出一个神。

若没有救世者，那他便做这救世者。

哪怕说这句话的五十岚雾早已忘了自己许多年前的初心，可明雅却依旧记着:

“我孤身一人坚持到现在，不为求得什么结果，只为我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这便是他的信念。他的道义。也是他所希望的，千千万万东瀛人的信念与道义。

这场不见硝烟的厮杀过后，几大亲王死得死，伤得伤，各州幕府也被重创。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那么渡禧，你知道这些吗。

若是知道，你会不会与他走呢。

我合上眼，午后的暖阳落在我眼睫上，视线尽是朦胧柔和的明黄。

算来，风吟也有三十几岁了罢。

大梁车水马龙，繁华依旧；东瀛樱和日丽，春和景明。

大梁的杜昭仪死在了那场宫变，东瀛的如花死在了落樱缤纷的春天，死在了大梁的晋安十七年。

……

她走的很安详，嘴角携着笑，伏在贵妃椅上，身上火红的襦裙堆满了樱花。

身旁的明雅发现她没了呼吸，睫毛轻颤，紫水晶样的眼睛带了些雾，嘴唇轻颤的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吻。

初，有些想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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