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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水中央(五)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

五百年前。

舶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鱼跃龙门,却从未成功,池鱼戏耍、莹虫嗤笑、星海续流,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又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

他心中慰藉,只因那株名株草。

株从不笑话他,更是时刻给他动力与希望,尽管这希望虚无缥缈,可终归是有一个在灯塔彼岸等他的人,那般通透莹绿的草,亦如他青鱼知己一般,于世间给予他无限陪伴。

“株,有你真好!”他曾泪眼汪汪同他续话,那是他不曾言说埋藏心底数年的秘密,也是呕心沥血期冀百年的心里话。

他对他说:“我这一生没什么要紧的朋友,似乎只有你一个,时间之海如浪袭来,一打散,便什么也寻不到了,最后只我一个,于海域徘徊,江湖回转,最后被溪流冲到了笑傲涯下的这轮河。我知晓了鱼跃龙门,却有了执念,执念叫我一日日成长,变得愈发不像普通鱼类,我曾见这一江流,有百年灵长,我觉好奇,却不想也成了其中一只,万里漂泊,百年生长,我都做到了,故而我也天真的想,或许我便是那天选之子,也能跃过龙门,化鱼为龙,轻易摆脱如此残身,不再受人欺辱埋没,然跃龙门又谈何容易,每愈上岸而被后浪击下,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他哽咽看天,手紧紧握住那随岩壁野生的裙带草,草身坚固却不会叫他轻易滑落,但如果要往上一跃,依旧难如登天。

那日风朗气清,万里云彩徘徊,朵朵花瓣纷飞入河堤,花瓣漂浮于天地间,在他眼中,如坠仙境。

舶来险些看愣了神,又回转过来,却并未听到株的回应,他看了看株,株莹绿的妖神闪闪发光,却是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可株从前同他说过,他不会睡觉,从来都是醒着,故而他自觉株是受自己感染,并没有多想。

“还好我遇到了你。”舶来怅然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侥幸,他笑了笑,露出那一副属于青鱼的尖牙利齿,猴脸愈加丑恶,可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道,“我知道,似我这般弱小无助,仅仅有百年修为,能活到现在,能遇到你,已然是老天开恩,有大幸于我,可我还是想要摆脱现状,没有人愿意永远做蝼蚁,况且如今明晃晃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抓不住,却必须奋力一搏,哪怕再过百年,只要我还活着,我是否就真的能化龙。”

他又喃喃:“若我成了龙,那不是就脱胎换骨,届时,我一定要翱翔天地!也带你去……”他仰头看天,云彩飘渺,如绣球般,桃花拂面却拂的不是他的面……

“谁?”

他仰面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那人媚眼如丝,眼间恰好拂过几朵花瓣,女子面容含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清丽可人。

他十分震惊,又有些害怕,心中慌乱,手一松,便又从崖壁下坠江河。

那一刹,山涧莹绿一株草,摇摇晃晃如山崩地裂,似乎将要陨灭,又似乎只梦魇,叫万物得失荒芜,失去意识。

舶来醒来之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仰躺在河流沟渠之间,隐秘角落一处,满眼疲惫地环顾四周,心中几分疏离,只叫奇怪,因他从前日日下跌,却不像今时一般,浑浑噩噩,他扶了扶额,从沟渠中迈步出来,又朝四处看看,更觉诡异,四周静得怕人,似乎了无生机,一派死灰。

他大喊一声:“有人在吗?”

回音于山中回旋,却等不到一句回应。

没有光,没有萤火,没有精灵,没有那般烦人耻笑的池鱼,更没有山间行走的灵兽,那些生命似乎仅在一瞬之间,全然消散,就像从未心下,如今才是现实一般。

他忽觉慌乱,仿佛世间只他一人,旁的生灵都如过眼烟云,忽然而已。

他蹲坐在地,心中一片寂寥,从前总幻想他们消失,可真到了这般时候,却觉得不助的恐惧,自己就像一个懦夫,明明有那样的罪恶想法,一旦执行成功,却总以愧疚为由,怎的如此矛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两天前。

舶来于山中寻方,因株对他说自己莹光渐微,同一人有一约定,需要山中龙之鳞化解危机,那人需要这枚龙鳞,而此地原为女娲与龙之约定处,而百年翻转,女娲于天外修行,龙则沉睡于水梦一泽,那处荒芜恐怖,非普通精怪不可去,而株无法移动,千百年来只守一处,舶来见他如此焦急,又听他说起此事荒谬。

忙问:“你同何人有这般危险的约定,他既知你无法移动,为何又要做出如此要求?”

株道:“我不知晓,自我有意识起,便总以为在等一个人,初见你上岸,我觉你便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可时间长了,才知不是。”

“那那个是谁?你可见过他,他又是否识得你?”

“我见过她,她识得我。”

“谁?”

“你未曾见过,又怎会有联系?我同你说了,你也是不知的,她是个人极美的女子,与我一样,有相同的气息,我觉我与她是同类,也相识了百年。”株想了想,又道,“可我对她又有些害怕,那日她对我说要我去寻龙鳞,我毫无犹豫的答应了,我也不知道为何,她见我如此木纳,便同我说这是我与她的约定。”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舶来打抱不平道。

“是啊。”株淡淡道,“可我只是一株有灵识的草,又怎么与旁人有约定?”

舶来长叹一口气,有些愧疚道:“我若是有能力些,有机缘些,或是再幸运些,便跃过龙门,化身为龙,到时我有多少龙鳞,你尽可拿去!”

他噗嗤一声笑出道:“哪里需要你这般多鳞片,不过一枚。”又语重心长道,“再说,这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去,我一个庸碌之辈,要不那么嘴快,或许就不会答应她了。”

株淡然一笑,那一笑却总让人心头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隐含在其中,却怎么也无法表露。

舶来没有看出他绿草身躯下的英容笑貌,只能听到他不紧不慢的声音。

“你若做不到又该怎么办?”

株想了想,道:“我的生命靠这抹莹绿维持,若光华减少,我的生命便也到了尽头,她能救我。”

“拿什么救?”舶来言辞恳切道,“难不成就是那枚龙鳞?”

株摇摆身躯,语中葳蕤:“当然不是……就是约定而已。”

“我帮你去拿!”

舶来一咬牙,却也不惧水梦一泽的艰难险阻,哪怕那沉睡百年的巨龙苏醒,也在所不惜。

咚芜大会,祭祀台。

日薄西山,天日渐暗。

“你拿到了吗?”公子尖表情凝重严肃看向一旁蹲坐于地现了原形鱼妖舶来。

舶来轻笑一声,道:“拿到了,轻易拿到了,所以我沾沾自喜,以为一切就此解决,还自以为无碍地同他畅聊,那日我说了许多,可他竟一句也没有回复我,我以为是我说的太过悲戚,故而他一时也想不起该回复我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后来他怎么了?”

舶来长舒一口气,语气凄然道:“他依旧发光,却再也无法与我续话。”

话毕,舶来朝祭台上方一挥衣袖,一株焕发莹绿幽光的草漂浮在祭台中央。

原本落日西斜后阴暗的祭台上躺着的几人脸上渐渐浮现出莹莹绿光,几分诡异惊悚,如何都叫人难堪。

“他……”舶来语气清冷,“他如今就只这副模样,没有了灵识,无法言谈,更没有思想,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同死了没有多少分别。”

“怎么会这样?”公子尖见眼前奇异景象,不可思议道。

“那个女子同我说,他拿到的不是龙鳞,她原本要的也不是龙鳞,正是他的灵识。”舶来闭眼,“我那样轻易拿到的龙鳞不过是株给我造的一场梦,全是他安排的,他本就命不久矣,已然失去了许多从前的记忆,就像一株忘忧草,但忘的不是忧,是对世间的一切眷恋。她说她是想救他,可她办不到,她只能答应他一个愿望,而他的愿望是希望我跃过龙门,但她还是做不到,他知道这不可能,所以他也不想让我就那样悲哀的同他告别,他舍不得,所以……他自以为是的安排了这些……”

“连一场告别也不给我,就这样依靠着一个谎言,叫我同他说了两天两夜,却没有回应,我道我如此厉害,竟轻易取得龙鳞与他……所以我沾沾自喜,不以为意,直到最后生灵散去,我才明白,他本是这一方水土灵力来源,无人知晓他活了多久,甚至无人问津他的名字,无人与他祭拜,他的存在却为这一片河流中畅游的池鱼妖物提供生机,他去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生命力,这里孤独复还,我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海域,在淡水中几经凄然陨灭……”

公子尖不敢开口,只眼神悲悯看着舶来。

舶来一抹眼泪,有些哽咽道:“他……怎么可能叫我死,我没有死,所以他利用那片叫我寻到的他故意放置的龙鳞,那所谓的我给他的求生之物……救了我的命。”

片刻,他平定心神。

“依旧是那女子,我问她龙鳞从何而来,她说是一味叫北禹的道人,所以我去寻他,那也是我第一次离开这片河流……”舶来摇了摇头,有些消散,“可北禹已然寻不到了。”

公子尖微微一愣,心中波涛汹涌,又一定神,有了主意。

“那个女子……”公子尖微微停顿,抬头望向天边一处落日西斜,霞光染红的天际逐渐退却,天色愈发暗沉,显得有些死寂,公子尖将目光停留在定首的采芹身上,那女子仰躺在地,双目紧闭,如死人一般失去生机,公子尖微微皱眉,道,“与他有约定的那人莫非就是采芹?”

舶来转头看向公子尖,一脸凝重。

公子尖又道:“她那时应该是叫澹澹。”

四周一片寂静,祭台上四人一派死气,原被定住的黄埔舛已然被此前舶来化妖吓晕过去,此地就余公子尖与舶来两人。

舶来仰头望天,表情平和,继续道:“不错,她说她是叫作澹澹,不过她那时与现在真却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若说要有,那时的她显得高深莫测,以至于如今我都不知道她与株是何关系,可株要回来却也少不了她。”

公子尖咽了口口水,面容一沉。

“你确定吗?”

舶来不解看他。

“你确定这么做可以让他回来?”

“但凡有机会,便要奋力抓住,我哪里管会不会成功,如今要他回来才是我的目的。”

公子尖想了想,语气沉稳道:“可你却没有细想,若是你做的一切不能救他,非但将他置身于万丈深渊,这代价你可曾仔细想来?”

此话一出,并非他随意应付,而是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因有先例驾鹤仙人与长烟的渊源,又听得原含带而生的采芹,遇白衣鹤仙脱带而去,且自己也于云深不知处寻到了赛千里身上的一方带,而这一切都起于三清观,那舶来正是三清观中人,可舶来原是池鱼一类,又怎么会轻易与三清观有联系?

公子尖心中犹豫,却也只得赌上一把。

“我听闻有一白衣鹤仙,说得一番大道,也自有各个办法,虽有能耐救人,可也最是容易骗人。”又犹豫道,“也骗妖。他有自己的目的,然人与妖都无法验证,最后生死云云,全在别人手中。”

话锋一转,又道:“你可曾听过长烟?”

舶来微微一愣,道:“长烟?”

“不错。”公子尖一派娓娓道来,“他原也是为了救人,屠了一城人,你以为她换来的是什么?”

舶来虽听过长烟与玉清的来事,却不知他二人结局,又闻得白衣鹤仙,心中不免惊疑,原想同他解局之人也是白衣飘人的神仙,却不曾见鹤,可若是同一人,也未曾不可能,心中疑虑,又问:“你如何得知?”

“我师傅是泰山仙山的真神仙,他能帮你。”

舶来眯了眯眼,语气轻蔑道:“呵!我若是轻易信你怕不是中了你的计?”

公子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也奈我不得嘛?”

舶来思虑重重。

“神仙法力本是无边,不知你听过不曾,他们全是非凡能力,起死回生云云,本不在话下,可那白衣鹤仙为何不直接帮你,却要你带来这几个人,要他们的性命,他究竟想干什么,怕不是要帮你这么简单……”

舶来猛的一震,心中不禁慌乱。

“他是要利用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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