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女（三）

梦中有女，为一方带。

——梦女

五百年前。

“可是我们神仙无病无伤，于他都是没有意义的。”女子声音清澈如空运雅蝶般动人心弦，却是与旁人大不一样的仙音妙语。

“可，澹澹仙子只需下界一趟，其余事情便交给旁人，也可让那人受到轻微惩罚。”

“他会有什么惩罚？”女子似乎很茫然。

“这可不好说，不过天道轮回，恶有恶报。”

一千年前。

天宫，妙莲池。

若说她是从何而来，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那日佛陀讲经结束后，弟子匆匆收拾好随性物品，可唯独将她落在了妙莲池那处莲河之下，那日佛光普照妙莲池，也是怪事，原需修炼五百年才能开放的荷莲，今日却尽相开放，而她，也由佛陀束经卷的一方带幻化成仙。

一方带在池中水波流转，有仙子感慨：“水波澹澹，乃是祥瑞，是以百荷盛开，在这妙莲池中修行数百年的仙者，便得今日大成，实乃我等之幸。”

却见那一方带澹澹而行，金光四起，如魅如影，幻化女子形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白光骤起，暗影传动，波光粼粼。

女体初现，窈窕婀娜，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恰似仙人，更胜仙人。

那日汇聚于妙莲池的众人早在佛陀离去时便也离去，此时只剩几位守着莲池的几位仙子，众人见此异像，皆惊呼不已。

“你是何物，怎得此刻出现？”红莲仙子生来美貌，恰如她们花木一族，一向是仙宫中生得最好，也最脱俗，而就那么一刹那，水中漂浮一方带澹澹而起，便抢去了自己大半风头，见那女子颜色姣好，连自己都觉逊色几分，心中不免嫉妒。

“我？”那一方带幻化的女子满脸疑惑，却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漂浮于莲池之上，且白光淡影，忽然而已，女子却是一阵懊恼，声音软糯道，“佛陀今日怎的把我落下了！”

紫玉仙子算是其中几位花仙中的修习佼佼者，性情也格外稳重，见她是由一方带所化，如此幻化为仙，却是略有异像。

“仙宫许久不曾有过物像幻化的神奇了。”紫玉仙子声音温和，如同紫色莲花一般娴静优雅，“你方才说佛陀将你忘了，这是何意？”

那一方带幻化的女子一脸困惑，见她二人容装精致，尤其是那位紫衣女子，紫色纱衣如梦似幻，勾勒得一幅好身段，且见她也不与自己为难，便给了她一个微笑，只道：“姐姐好生美艳，且是温润可人，在我会话前，可否借姐姐一套衣服？”

紫玉仙子见她如此语气真诚，虽言语中有些凡间市井气，却还是一副懵懂模样，念她初成人形，故而也向她回以微笑，一挥手，一件白衣纷飞的缎裳便合体地贴在在了她的身体上，恰与她相衬，似乎诠释了本体为一方带的她的美。

女子着装，心下欢喜，忽的从莲池上飞到池岸，与那二位仙子站在一处。

她停步稍缓，本要踉踉跄跄跌倒了去，却右手朝虚空划过一道白光，那白光极细极微，竟是看不出的微妙，女子方才站定，有些疑惑的看看自己，然后又用力挥了挥自己双手，摇了摇头头，且弯腰看了看自己的脚，确实哪里都奇，又全然看不出有哪里不妥。

红莲仙子一脸傲慢看她，心中有些好笑：“此女凭空而生，且生得如此好看，做派却格外蠢笨，也并未得知哪位仙长飞升会同她这般作派……

红莲仙子又摇了摇头，颇有些同情看她：“可惜，千百年未有物什飞升，想来东西成仙，倒是与人体与仙体全然不同的，果真是低微的东西……心智能力似乎都不达标……”

就在红莲仙子欲给出几分同情给她是，却听那女子有条不紊道：“多谢姐姐。我原本是佛陀坐下典籍束带，佛陀使者常叫我一方带，原在佛陀坐下受佛光普照，故而日日修行，本该好好当个物什平淡了此一生，或许何时哪位烧火仙君将我误丢进丹炉里烤了去，被旁人哪去做抹布，又或者落入凡间受苦……”

她忽然絮絮叨叨，模样看着却似十分委屈。

红莲仙子脸露不屑，寻着着女子说话的方式，如天马行空般，譬如烧火仙君、比如老君洞府、比如凡人娘子云云，七七八八说了一堆，确是抓不住重点的，旨在表达她原作为一方带生存时的艰辛无奈。

红莲仙子忙道：“停！”表情不屑道，“有完没完啊，问你从何而来，为何今日变成了神仙，为何佛陀将你落下，哪里要听你扯那些有的没的！”

女子怒怒嘴，皱眉，有些不理解地看着红莲仙子，似乎是要哭了。

红莲仙子有些无奈，扶额感慨，道：“见你初化人形，许多人情世故都不明白，故而，我们便迁就你一二，你自回答我方才问的问题便是，可末偏题了……”

紫玉仙子朝红莲仙子微微一笑，红莲仙子俊俏的脸上浮现一抹尴尬笑容。

心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可是本体就为仙的仙，哪里去与一物什计较，岂不是薄了我的颜面！

女子不安的眼神看向紫玉仙子，紫玉仙子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有一日，似乎是五百年前的那场法会，佛陀问我：想不想成仙？我那时只莫名其妙能听到他的声音，如今看来，也叫修了无感中的听感，其他便都不知晓，故而我更无法作声。

佛陀却道：佛说不曰则曰。

后来佛陀又问我：成男还是成女？

我依旧无法作声。

佛陀又道：女亦生机也。

是以，五百年后的今天，我被佛陀遗留在了了妙莲池。”

女子一片细细道来。

“为何会被留下？”

女子微一摇头：“这便也是我不解的，我不知为何变化为佛陀所说的女体，也不知为何会再次与仙女姐姐们相遇，更不知我应做些什么，如今只靠着莫名的变仙，有些匪夷所思。”

紫玉仙子闻言，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心中感慨：既是佛语，便是天意，当如此。

一旁红莲仙子却有些不接，摇摇头满脸疑惑，道：“你虽是佛陀落下，你有什证据证明？”

女子忙道：“若你们能多注意注意佛陀讲经时放于莲花座下的那一沦用于系绢帛画轴的一方带，便会信我的。”

红莲仙子依旧不依不饶：“我又没见过。”

她虽觉者一方带幻化的仙乃是大奇，且上青天上千百年来都并没有出现物什化仙的灵长，平白无故从莲池之上漂泊的一方带便就是那千百年来第一位，实在太巧，太匪夷所思。

“你虽有仙气，我却不敢确信你的身份，我问你，你可能接到神旨？”

女子一脸茫然。

“神旨？那是何物？”

听她如此疑问，紫玉仙子也是一阵古怪。

“或许物什成仙与我们是不同的。”

“哪里有不同！上青天诸仙平等，无一例外都有神旨指引，自生时便有，她哪里能例外！”

一方带幻化的女子满脸疑问，不解看她二人。

怯弱道：“我……我……我忽然就来到了这里，忽然就化作人形，这些都毫无准备，我也从未听过什么神旨，佛陀仙居里除了莲池便是经文，我却真的不知何为神旨。”

红莲仙子与紫玉仙子面面相觑。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是啊！”红莲仙子语气挖苦道，“说不定你可能是妖！”

“是仙。”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莲池中幽幽传来。

几人皆被忽然传出的苍老男生吓了一跳，妙莲池中一方鲜红色荷莲下冒出一个绿色**，红绿相间出却是有几分不合仙界雅漾的鬼魅气息。

那株莲与那抹绿之间的对比格外显眼，岸上几人皆是一惊。

只见那龟行好生麻烦，池中水刨了几处污泥，总算从荷莲下冒头，缓缓朝岸边而来，方要上岸，却听得岸上白衣美貌女子惊慌失措大喝道：“妖怪！”

女子伸手指着那处红绿相间。

红莲仙子望去，却也是一阵惊讶：“紫玉姐姐，你看那莲叶下有个绿色的东西！”

却看得那翠绿乌龟露出尴尬表情，全然不是她口中说的东西，而是生了张人脸，不过是绿色像，且眉毛极长，鼻子极塌，嘴巴极宅，亦如柳叶般幽绿，生得怪异非常，却也不甚可怖，若是第一次见，的的确确会把他误以为是妖怪。

“小老儿可不是妖怪，小老儿是来帮你的。”老龟从莲池中翻涌而出，露出佝偻老者模样，背上果真背着巨大乌龟壳，与其他老者相比，便是通身泛绿，就连本应花白的头发也是绿的，这不禁让几人惊讶非常，若非他脸上那几道标志性的皱纹，还真不好识别，这竟是个老者。

“帮我？”女子指着自己，又看看眼前长相奇异的老龟。

老龟极其辛苦地朝岸边三人作了一揖，抬起那张绿面脸孔，却没有让人感到害怕，只因额前漂浮着两缕绿色发丝，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小老儿与几位仙子见礼了。”老龟面容带笑，“小老儿乃是如来尊座坐下讲义弟子，今日来这天宫寻的便是如来尊座坐下束经一方带，方才不大恰巧，撞见了几位争执，实在不合时宜了……”

紫玉仙子见他如此谦逊有礼，又知此人并非普通仙者，便是见这仙身，都与天宫中其他仙人大不同，心下明了，只微微点头。

红莲仙子见他也是诧异，她虽跋扈，却也是懂礼的，见紫玉仙子态度柔和，也不多说，她虽怀疑这长相奇异的老龟，却还是见他来得突然，且还说到了那一方带，故而便信了他，既是佛陀手下子弟，她哪里还敢多话，只是表情依旧不耐。

“尊座说了，这仙宫，已许久未出现物什化仙的例子，你如此这般不凑巧的幻化了，便也算是你的机缘，是以，尊座赠你一个差事，也是这闲散仙宫唯一份差事，望你好自斟酌。”

女子见他如此说，眉毛微微蹙起，嘴角向你，却是一幅不平模样，道：“从生神志时尊座便不给我选择，如今还要我作为逍遥仙宫中唯一做事的哪一个，这般厚此薄彼，实在是不公平！”

听她这样说，老龟却是也不恼，依旧和颜悦色：“你终究不是这仙宫中的产物，你是西天佛陀带来的一方带，因机缘所化，故而得不到她们的待遇也是自然，谁叫这仙宫设等时你未曾修成啊。”

红莲仙子听了许多，心中得意，嘴里嘀咕：“类似于借居吧，没有神旨牵引，自然是比不得我们的，且还要干活，还以为多了不起呢！”

紫玉仙子见她如此失礼，纤细胳膊戳了戳她，她努努嘴，不再言语。

只见女子忽然坐在地上，整个人程直角状，脸上忽的浮现出几滴泪来，似乎是要耍赖，只道：“佛说：人生七情六欲，泪来，雨来。我自是如此，我生来便有着许多情感，本该有选择的权利，可饶是因不能开口却被佛陀篡改了意愿，如今还要做甚劳累事，想来，实在太不公平！”

“佛说：利弊得当。”老龟摇头，“尊座只叫你守着妙莲池，等下一个五百年法会。”

女子揉着通红的眼，如小鹿般灵动可爱，便从地上缓慢站起：“可否去其他地方？”

“佛说：随你。”

“可否做自己想做？”

“佛说：随你。”

“可否下界？”

“佛说：随你。”

……

“佛说：你只需守妙莲池等下一个五百年，届时佛陀再来法会，你自然会知晓往后如何。”

可她并未等到五百年，便陨落了。

佛说：因果。

老龟走后，她便跟着紫玉、红莲二位仙子，初时，红莲及不喜她，而后二人不打不相识，在经历了大大小小一系列女儿家的担忧事后，二人终成挚友，就连她最后失踪，也大都是红莲在寻她。

初时不满不惑，再识相看两眼，终见不见。

“你如一方带浮水澹澹而来。”紫玉仙子声音温和，面容亦是温和，“便叫做澹澹，如何？”

“澹澹，澹澹，澹澹仙子。”她垂眸，来回低语，“甚好，甚好，真是个好名字。”

便同身前紫衣美人曲膝行了道门礼，道：“多谢紫玉姐姐赐名。”

紫玉仙子忙拉起她，笑着看向一旁一脸傲气凌人的红莲仙子，用另一只手拉过她，脸上尽是温婉自然。

“如此，我三人互相照应就是，别忘了，仙界以和为贵，可别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怄气。”

“知道了。”红莲仙子满脸无奈，先看看紫玉仙子，又看看澹澹仙子，对着澹澹仙子道：“左右我们花仙一族都是有情有义的，况且我们姊妹众多，朋友也多，可不像你，初来天宫，到底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故而，我很是仁义，帮帮你，也是可以的，往后，不要觉得叨扰便是。”

澹澹仙子听她这般说，她本就六根不清净，情缘感念比一般仙都要浓厚，如此十分感动，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看得方才说了一通豪迈状语的红莲仙子一阵唏嘘：“我……我哪里说得不妥了，别哭啊……”又看看身边诧异的紫玉仙子，眼神流转：“你得作证，我没欺负她。”

却见澹澹仙子忽然抱住了红莲仙子，嘴里哽咽，道：“谢谢你们，你们是我来着世间认识的最好的神仙！”

紫玉仙子和红莲仙子都是一阵诧异，既不是千年老友，也不是相思迷离，更非刎颈之交，何至于如此感动。

红莲仙子连忙挣脱她的怀抱，双手托住她的秀气面颊，无奈道：“不必如此，我只是举手之劳，你也没必要如此敏感。”

紫玉仙子也是无奈，认真道：“如你所说，你生来六欲七情比旁人更甚，如今更应该克制才好，因这天宫中许多神仙，都恪守本分，也有抑制情感的术法，你既已成仙，便要学着压抑才是。”

“若是压抑情绪，岂不是很难？”

“哪里难了。”红莲仙子有些无语。

“方才你厌恶我，都写着了脸上。”

“这不能同论的，厌恶与感动，尤其是因很简单的一件事一句话就随便哭泣的感动，这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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