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三）

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般若心经》

我们的世界只有彼此。

可是没有一个平庸的凡人会放弃成仙的机会，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般好笑，我偏就要赌上一赌，我要名副其实，我要众人看我与他并肩携手时，只生敬畏之意，觉悟轻蔑无视之感，我要他们赞美我、崇拜我、仰望我……我不再是那个碌碌无为的透明人，也不再如从前般懦弱无能，更不是谁手里的棋子。

我下定决定，我一定要赢。

我这一生也只有一世，世人同我一般，其实都只有一世，只是我不甘心，机会摆在我面前，我便不会放弃，既无法割舍，便借他们这一世性命一用，我会日夜祈祷，为他们祈求哪日他们能投得好胎，却不是像这一世一样，成为旁人的牺牲品，也求他们别那般无知，作甚祈求天神？

我同他表明心意，不过那时的我即便是与他亲密无间，倒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毕竟世间薄情男子那般多，许多姬妾成群、莺莺燕燕，且是丽人天成，万花迷离，若有一人他的心去了别处，或是看淡了平庸的我，这些往日的甜言蜜语就是再真切，也只能是过去的云云唱曲，想来只有不齿。

说到底，我还是要他的修为，口中不计生死，却也是真真切切要了他的命。

我当然知道为何他会愿意实现我的夙愿，原以为是我将自己交于了他，后来想，他大概是不同的，他不是人，也不是仙，他是灵。

灵，非仙非人，超凡脱俗之辈，他自太平城千百年起，吸收百姓祈愿而生，换句话说，他是受百姓供养而生的灵，也可称玉清天尊在凡界的缩影，但他却不是玉清本人。

所以，他将他的修为给了我，我长生得道，他则陨落。

我本就知晓结局，却还是让他等我，我用供奉他千百年的太平城为他血祭，我期盼着七七四十九天后的圆满，我重塑他的肉身，用了无数壮年男子的精魄元魂练就了不腐金丹，仙长告诉我，他会同他出生时一般，在那曾经他用灵力复原的塑像之下，等着我。

你一定很好奇吧，为何我会与秦王有交集。

我自己也是不解得很，我深知自己是晋国人，一个晋国人断不会将晋国手足置于风口浪尖，可惜，自我得道的那日起，这些所谓的凡世的条条框框，便同玉清一般殒命，过眼云烟般，不肖稍纵即逝，如何都散尽了。

仙长同我说，秦国有《傀儡阵法图》，而这《傀儡阵法图》便是死祭玉清的关键，《傀儡阵法图》可以将那些人的魂灵困在其中，以他们魂灵去供养玉清，就如从前一般，是那些人的祈愿才才造就了玉清，自然，把他们的魂灵束缚起来，用于死祭，便是玉清复活的最佳器皿。

而死寂之地，便是玉清观。

我当时只是一愣。

我从未想过要破坏他们轮回，我只想要他们一世，不是永生永世。

可惜，我回不了头了。

我已经做了。

我再也不念旧过去，不念旧我的身份，不念旧我的命，我只想，他活。

修为大成的我于太平城门口遇到了那位玄衣少年，他叫嬴政，是秦国的王君，助他夺城似乎是命中注定一般，我虽心甘情愿，但笼络他，也花了些时间，我告诉他，这些人本就是要死的，何时死都不所谓，终归是要死，我只要《傀儡阵法图》，我可以帮他，帮他夺天下，若是给了我《傀儡阵法图》，我便将这一城人都赠予他，兵家士卒，多是肉体凡胎，经不起战事折腾，是以，若将这些本就要死的尸体练就成无痛无感之人，面对敌军的攻陷，岂不快哉？

他还是很犹豫，大概是少年郎君，也是一国之君，心中有些不忍也是常事，只可惜这位秦王殿下倒也不是吃素的，他虽犹豫再三，却还是应了。

我得到了《傀儡阵法图》，自然也于玉清观创了死寂阵法。

后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我时常感到虚无，感到自己已经死了，自玉清离开时便也随他去了，可我知道如今的我卑鄙无耻，不配去寻玉清，所以我妄图将他从那个世界里拉回来，拉回到我的身边，可是，任我如何努力，都还是摆脱不了平庸凡人失败的结局。

仙长同我说，七七四十九天后，他会回来的。

那段日子格外辛苦，对我来说，每一日都是煎熬，我虽与观中弟子谈经论道，潜心修行，但还是止不住的思念他。

我回忆我与他的点点滴滴。

我还记得他初见我时的喜悦，那时他那般懵懂无知，他还以为我只是偶然遇见了他，偶然对他生情，却不想这一切有迹可循；还记得我对他说：我要你。他微笑着同我走时的干脆，似乎没有半分犹豫，那时我感到被认可的满足，得到他的喜悦；也记得那日旖旎柔情，记得他第一次吻我的唇，记得我与他交缠融为一体的欢愉，记得他的每一寸笑容弧度，记得他看我温柔似水的眼神，记得他牵我手的温度，也记得那日他消失时椅在窗前星光之下的饮过的最后一杯茶。

我记得他从前叫过我三寸丁，叫过我小娃娃，他说初见我时以为我是个孩童，因我只有五尺的身高实则在他那时看来只有三寸一般，我笑了笑，我说：自然，你那时还挂在莲池上，隔那般远，哪里看得清楚？

他笑了笑，又温和地看着我。

有时候真是不得不由衷怀念那时的欢愉，我第一次入厨房为他做菜，我第二次入厨房为他做菜，我日日下厨房为他做菜……我们似乎在一起了许久，很多很多年。

我问他：“好吃吗？”

他点点头。

不好吃吧。

其实我也是知平庸的我做什么便都是平庸的，那时做菜便是一例，他食不知味，他尝不到食物的乐趣，纵然他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可他究竟也不是凡人，他的演技一向拙劣，可笑的是他还一直觉得自己装得很好。

很勉强了，他总为我勉强，而我却还怀疑他，怀疑自己。

是否是我平平无奇的容颜让他心动，是否是我入三寸丁般瘦小的身段让他着迷，又或者是我贫瘠的语言留住了他，还是说我那拿不出手的胡乱厨艺抓住了他的心？

爱，究竟是什么？

他凭什么喜欢这样平庸的我。

大概是应了仙长的那句话：或许从前的他亏欠了我什么。

说起来，我自己都不信，他是灵，孤守莲台千百年，千百年来，我们如何得见？

我想问问他，千百年前，或许我们真的有过渊源，否则完美无缺的他又为何会爱上充满瑕疵的我？

可惜，我意识到我再也无法听到那个人温柔的话语，也没无法问他，再无法念着与他共赴未来的谎话。

很悲凉，是吧。

所以，我才那般迫切地想复活他啊。

他那般好，如何能从这世上消失呢？

可是，还未到七七四十九天，却有人要来坏事。

我知道，我看得见你眼里的惊恐，我也能感受到我心中的狂怒，可即便是这样，也依旧有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硬闯进来，妄图破了我的阵法，我早算出了结局。

可是，我就是纳闷，何必呢？那些人早就死了，他们就算再进阵中，除了让我的玉清永不复生，让那些百姓白死，让我在这里同你说了这许多废话，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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