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芹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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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一)

前尘往事成云烟,繁华三千醉人间。

——《前尘》

三年后,泰山,运来客栈。

“眼见着我几位驯服赛千里恐还需要时间,那边客栈还有生意得处理,不若让小的回去打点?”

店家眼神飘忽,手脚不自然,看上去十分别扭,似乎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只一心急于离开。

项秦见状,心中狐疑,却没有什么理由据着这位局外人。

“行行行……你去吧。”见他眼神灼灼,不耐烦道。

此刻的公子尖一心都放在赛千里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店家的悄然离去。

而泅夫子沉浸在过去的时间溯洄之中,他以赛千里为线,使用了时间回溯,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心中感慨万千。

“你叫赛千里?”公子尖问白马。

泅夫子方从久远的过去抽回,见面前瘫在地上的赛千里眼神忧怨,似乎是知道此人并非凡胎,对于它这等忠心护主的灵物来说,尽管有异于妖兽,无法化形又或是施法,然而情之一字对于它们来说却是唯一寄托,过去的许多已成定格,似是褪不去的墨一般深深烙刻在心中,最后一瞬浮现的仍是少女忧郁的脸庞。

“瞧着是匹病马,你还是别做挣扎了吧。”项秦一脸不屑地看着身后蹲下与马平视的少年。

“未必。”

公子尖与赛千里对视,好似看透了一些其他的因素,那仿佛是它内心深处不被人知的骐骥。

一旁的泅夫子自是了然,有灵性倒是有灵性,不过这也只是此凡人独有的特质,他也看过公子尖的姻缘,便不是与郑采芹的,他二人又何来的牵引?

某不是神旨有误?

可他原就觉公子尖灵性重,若是修仙,自是简单非常,因他根骨本就良佳,就连他这样隐居仙山多年的仙者见他似如故般亲切,而他也算出,如春秋战国动乱之际,必得出乱,而这动乱因何而起,实不到时解。

故而心下明了,天机不可泄露,该来的总该来的。

“我知你一定想再见她?”忽的,公子尖一脸认真地对面前瘫软的赛千里说。

赛千里眼中有光,似萤火森森,公子尖眼中亦是光影窜动,不禁让人顿感奇妙。

项秦却没有理会那一人一马的眼神对视,一心只望着摊在地上的赛千里,见那马儿浑身雪白,竟是没有污渍,似是十分爱洁之马,或者此地对他照顾得甚好,又看到它脖子上忽的悬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丝带,那丝带也是白色,与马儿皮毛相依,故而不仔细看也瞧不出那里系了一条丝带。

项秦先是一阵轻蔑,因公子尖过于不自量力,以如此幼稚的一番言语对一只白马,他又觉可笑,又觉得悲哀,眼瞧着公子尖这般认真模样,竟是觉得他疯魔了,心中抱怨道:“何必如此当真,动物又怎通人言?”接着却见那白色丝带,心中有些奇怪,他原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就连请卦师一事他都只当王命,却没有半分崇敬与信仰,他只道是招摇撞骗本领极高,可刚来时这白丝带本不存在,如今又怎会突然出现呢?

又是纳闷,又是奇怪,便不由自主地看向泅夫子。

泅夫子见他一脸不解的看着自己,俊秀的面庞浮现微笑,如此慈爱,却又如此不合时宜。

项秦只觉一身鸡皮疙瘩。

又听得清亮男声,道:“我原是识得你的,第一眼见便觉莫名熟悉,只是心中万般不定,而后得知你是采芹的马,我便才肯定下来。”

赛千里微微抬头,似乎要同人一般发言,等了良久,却也只是动一动头。

项秦:荒谬!

而公子尖认真的脸又变得温和起来,似是在同一位认识多年的好友对谈,而对方却发不出任何人声,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项秦扶额,只觉公子尖实在荒谬,竟对着一匹不通人言的马儿说了这许多,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却见泅夫子一脸淡然:“你怎知他们互相不解,又怎知这不是他心中所愿?”

项秦一脸迷茫,此话似是看破他内心浅语,又仿佛在同那蹲地少年解语,他有些奇怪,却又不知哪里奇怪,他原是不信这些的,可又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推动他,告知他一切都有迹可循,他晃晃头,将自己从迷惘中抽离。

“我原与她是相识的,自然,她也识得我,一直以来我都不信命,就比如你,一直在等待,我知你等的是谁,但也不知为何,我内心总有几分感觉,觉得你在等我,等我来带你去见她。”公子尖又认真起来,像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般,不由得面色深沉起来。

“你应是同我一般,是不信命的,故而在此长久等待,因你知晓,你一定会等来她,所以任何人要带走你,你都不愿。”

赛千里抬眼看他,眼睛里似有泪水窜动,它本就是马儿,身量大,头大,眼睛也大,眼中的世界自然清晰得不能再清晰,见它似要哭了,项秦竟也有些伤怀。

“我本是要死在楚王王命之下的。”公子尖见马儿似人一般伤怀,心中也伤怀,可一说到这里他就忍不住轻笑,回想他从沈国贵子到晋国寄居,再到楚国质子,最后亡命天涯。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怅然,“那时我不知所措,但心中总有个声音警告我:天命又如何,原定的命途又算什么?若我执意要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便尽力去做,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便抓住它,不计后果地抓住那分机会,若这也是天定,便让原来的天命去往何处,不若放手一搏。”他言辞有力,声音又如此铿锵,虽近乎力竭的表情在这等俊秀少年的脸上浮现,竟让人感到几分心疼。

此番话一出,项秦却是有几分呆住,他从不知他心中藏了这许多狂妄之气,与从前屋檐下饮雪一言不发的病弱少年全然不同,竟让他有几分愧疚,如何不是事实呢?若是天意如此,破天意,便又可成新天意,而这一次又一次的天意,究竟哪一条是真的天意呢?故而自己闯出一条新的道路来,岂不是真理?

泅夫子面容平静,心中却有几分感慨,他原只是天生的仙者,自出世时便定下的泰山神,他原对世间更迭从不在意,故而一人居于泰山多年,以己仙身养仙山花木精灵,如此得到一座举世闻名的泰山仙府,也有人称他泰山君,然他从不以为意,只是随着心中所言神讯,天要他如何,他便如何,故而仙界又称他神出鬼没如,是真的潇洒自如自由仙身。

然,无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顺遂天意,他如一只提线木偶,神讯要他如何,他便如何,若说心中所想,欲收公子尖为徒,可神讯有言:你需配同他一道历劫,收他为徒。

平心而论,他虽的确天资聪颖,适合走这条道,可一向肆意洒脱的泅夫子又怎么会没事找事,多此一举呢?

说来也奇怪,仙界众仙轮着来的神旨本不会一直落到一个人身上,可对于他来说,仿佛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是神旨,故而他没有理由拒绝,也无法拒绝。

回想起那日一翩然少年伐竹闯府,那时他便已知晓,此一刻的太平终不会太长远,该来的劫难总归是一点不会少,他虽与仙界诸仙接触甚少,可这命定的机缘哪里是说破就能破的呢?

如他方才对马畅言,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不是没有几分怜悯对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是他却是再明白不过,命定的天意,哪里是肉体凡胎可以抵挡,就连他,虽知天地万物为何,但一出世时便是仙者的他,从来都顺遂天意,仔细回想,似乎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天意,也只是为了顺遂天意,故而听他如此说竟是片刻出神。

“我从不知你是如此想的。”项秦神色哀戚,似有几分自责。

公子尖看了一眼面前的赛千里,又转过头去看项秦,面含微笑,可微笑下却有几分凉薄:“这世间大概没有几人真的甘心永居于人下。”

“是啊。”项秦脸色忽的浮现起几分怅然若失,“话虽如此,即便是豁出性命,若是什么都得不到呢?”

“无妨。”公子尖却是神色自若,“许多事都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事到如今,契机来了我便紧紧抓住,我不愿放手,或许是从未得到过,既从未得到,又怎会怕失去?”

语气中多了几分轻松。

“你见我原本贵为沈国公子,可曾有过公子的待遇吗?如今倒成了楚、晋都想诛杀的亡国奴,若是如你所说的一味逃避,只做隐居山林的懦夫,那置那些苦苦等待沈国公子的臣民如何?”

见他如此严肃,看得项秦却有几分惧怕,但更多的是佩服,但总归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倒也没有那么明显,只是心中感慨,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慰。

“咳……是啊。”泅夫子忽的咳嗽一声,打断了二人间尴尬的沉寂,“人各有志,道不同罢了。”

听此一言,项秦眼一撇,却是心口惋然:“我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公子尖却没有理他,又复看向赛千里,却见赛千里似乎在方才他们言谈之际,竟从摊地上转换到坐地上了。

他面色微变,又复变得明朗可亲起来,英俊的面庞上似笼罩着一层明媚,让人莫名生信任。

“我带你去晋国寻她。”

只听得少年语气平淡,却似有一股力量一般肯定坚决。

马儿却似被施了法术一般立了起来。

健硕的千里马并未因长久等待伯乐而衰退,而是以另一种生机挺拔于众人面前,或许就是这时,从一只灵物身上,让泰山君泅夫子感受到了几分震惊,不复从前的镇定,倒不是因为没料到事情发展的方向,结局如何,他是知晓的,可见这凡人与灵物之间这般对话,饶是不知活了多久远的他,也是有些共鸣。

站起来的赛千里眼中并没有太大波动,仍是几分惆怅的目光,只是脖子上的白色丝带忽的掉落。

如飞蛾般轻飘飘地出现在公子尖手中。

项秦有些震惊,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今日见的许多,又怎能不算怪力乱神!

泅夫子回过神来,见一方带竟飘到了公子尖手中,心中有几分思量,有些惊讶:“我记得它一向是认主的,不知怎的,似乎是认你为主了。”

公子尖摸索着手中有些凉薄的丝带,面带疑惑,道:“可赛千里的主人是采芹,这带子怕也是采芹给他系上的,因颜色相近,我一时也没有看出来。”

项秦却是漫不经心,低声喃喃:“方才分明没有,忽然出现的。”

泅夫子一脸平静:“你可知有一方白色丝带,称做一方带?”

如此拗口,听得公子尖一头雾水。

项秦却是一惊,本想欢快答出,想到方才的不快,便轻声道:“我知道。”

二人看向一脸不耐的项秦。

“很久之前,不小心听到父亲说过。”项秦缓缓道来,“凡世有一汪泉,名唤小石潭,潭中有一女妖,女妖初时未着一衣便服,只有一方白色丝带缠在发稍,有一女郎路过小石潭,遇见了她,见她不着一物,便将身上携带的衣物赠与了她,女妖无以为报,便把头上发带赠于了女郎。”

“不错。”泅夫子仍是面无波澜,“只是世人只知女妖赠了女郎一方带,却不知那一方带乃是女妖本体。”

项秦一脸诧异。

“为何,你的意思是,女妖把自己赠给了女郎?”忽的又猛的摇头,“这本就是民间传说,家父就喜好这般怪力乱神,但我是万万不得信的。”

“本体?”又忽的惊讶道,“那公子尖手里拿的是女妖?”

“怎么会。”泅夫子轻笑出声,“女妖早就寻着机会离开了,至于那女妖去了哪,目前我还没有眉目。不过一方带应该与她脱不了关系,如今这一方带也只是一方发带罢了,普普通通的发带而已。”

言语轻松,几分潇洒。

“可那一方带为何会在赛千里身上?”公子尖狐疑道,比起项秦的不可相信,他却更为平静,他自是随仙人而来,哪里会不信呢?

“兜兜转转,大概是机缘。”泅夫子一副高深莫测。

“知道你便说啊!”项秦却是不耐烦,他虽不信,但如今寻着这若有若无忽然自动飘到公子尖手中的一方带,就当是听故事了吧!

但尖一方带游鱼似的飘到泅夫子手中。

项秦心中惊讶,却仍装作若无其事。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

“别卖关子,快说!”项秦着急道。

“这话也不长,可又算长,不过我长期待在泰山,故而与他不是太熟。”

公子尖见赛千里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且它此番已是站立模样,心中欢喜,便上前抚摸。

“他又是谁?”此时项秦也没有意识到,一向烦扰怪力乱神的他,竟是最想知晓的人,也是问题最多的哪一个。

泅夫子笑着看了他一眼,心中想着:还是同天上一般,性情是不会变啊。

“就说这一方带吧,算是天上的东西,天上妙莲池有个仙子,原是佛陀束书卷的一方带,也不知是何机缘,得到了佛陀指点在佛光下日夜沁润修炼,故而化作妙莲池女仙,不过后来女仙消失了许久,但是有一方带却到了人间,又与潭中女妖有关,而今日出现在这里,是以,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缓缓道来,却没有半分停歇,“原来有个仙者是负责寻这不知谁人带到凡世的一方带,这也是算是他的劫难,可是他却如何也寻不着一方带,听神旨去往那处石潭,他却什么也没见着,故而他便陨落了。”

“陨落?”

“在凡世的话,就是死了。”语气有些怅然。

“听起来,师傅认识他?”公子尖道,有些遗憾。

“算是个故人吧。”几分怅然后,他又接着说,“至于他为何陨落,大抵是与那女妖有关,不过这事是十六年前发生的了,如今这一方带到了这里,让我想起了一些原先并不在意的事。”

泅夫子满脸深意地看着公子尖,似有话说,却又止住。

“难不成,同我有关系?”公子尖见他看自己,疑惑道。

项秦现在才是六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头脑负荷的样子。

“目前还不太确定,不过对于你来说,大概也不重要,此番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我会护你周全。”他云淡风轻道。

如此飘渺的一番话本不该从隐居多年的他口中说来,而今见一方带认了公子尖为主,鲜见是有联系的,想起过去那个与妙莲池澹澹仙子有关的舛心已经死了,而后他也算过澹澹仙子,可是最后结果却是算不出来的,不过他一向淡淡的,也不做想,可是这不想,也总有机缘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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