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是拈起绣花针的时间了。
妞儿乖巧,又送来一架花绷,说家里老娘用的,听说夫人这里要寻,两个人用一架总是不方便。
珍娘夸她机灵,赏了一吊钱,又给一块大红缎子,让她娘给做件鲜亮衣服穿,妞儿欢天喜地去了。
福平婶不放心,借口小厨房没人晚饭由大厨房做,拎着食盒过来,先没进门,在窗外张了一张,忽然怔住。
屋里鸦雀无声,两个人一左一右,团团的钗环玉佩下,都扎起花绷,架子上垂下七色丝线,流苏一般,底下是绣花人,埋着头,拈着针,一针送,一针递,连呼吸都小小的,生怕哈了浆平的绫面起皱。
原本绣花,是门技术活,扎绷、上浆、打粉本、辟丝、分色配色,都得人教才好上手。可如今,两人就这么无师自通的干起来了。
说是无师自通,也不算,一来文苏儿见过识过,也记得不少,二来珍娘在小窝那儿听她提到留下这批宝藏的姐姐时,有的没的也说了一些,因此凭记忆也好,凭本能也罢,倒也差得不远,又都是聪明人,听三遍,想三遍,再试三遍,就可正经动手了。
反正也不为拿出去卖,更不为生计,只是练手消磨时间,那就慢慢来,随心所欲些也无妨。
福平婶想了想,到底没敢打扰,转身进了小厨房,将食盒放下,站了一站,忽然莫名也觉得手痒。
说起来,她年轻时不也拿过针线的?虽是小门小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也是一样不落下的,做个香包打个络子什么的,也算得心应手,只是多年未做,如今想来,倒还记得些步骤,真要上手,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又得再寻出一付花绷。
不过,在秋家庄里,这又算什么难事呢?庄里人
就跟一阵风刮过似的,秋家庄里用过的没用过的收着不知在哪个箱底的,花架花绷,都被搜刮了出来。
农妇们先不知道什么事,怎么大宅三不知的只在外头寻花绷?从前都知道,夫人不做女红,但到底是夫人,不做是自然应当的,福平婶是难得做,做也是缝补,老周一手承接了大宅的所有衣物,有难度的活都让他做了。
至于她们自己,不过也是简单的缝补,至于花绷,一年也难得打开一次,但出嫁时不多的嫁妆里总有一付,多多少少,也总有些会的,甚至还有几家有纺车的,年前用几升米换了细棉,纺出线来粗粗地织了布,预备做几身褂子穿。
妞儿家就有,她娘还算是个中好手,因此她第一时间就冲回家,献宝似的把娘的花绷献上去。当娘的一头雾水,直到闺女第二次冲回来,才有机会抓住了问。
“你这是做啥呢?丢了魂?!只管将家里东东西西地拿出去?!外头有个鬼哄着你不成?!”
妞儿瞪大眼睛:“娘!说啥呢你!我是奉了大宅里的命令回来拿的!头回花绷给了夫人,难道娘不舍得?”
当娘的心里一咯噔,连说坏了坏了,嘴上却还在发狠:“你又糊鬼!谁不知道咱家夫人从不碰针线活!她是何样人物!用得着动这些东西?!虽说她从来不叫咱们守那些个主仆规矩,可她到底是位夫人!再说,老周又是做什么吃的?!你可小心,没准他今儿就来,听见你这些话,依他那个胡搅蛮缠的性子,有得闹了!”
人呢,有时候就不该说过头的话,换句话说,墨菲定律真是件真实到可怕的事。
“哟哟哟,这大冷天的,娘俩吵啥呢?妞儿妈,我可头回听见你这么高声大气!差点以为自己跑错了门,跑大包子家去了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妞儿妈和妞儿几乎瞬间冻住,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动得,转动中互相冲对方抛去绝望的眼风。
老周家的夹着衣包,一边笑着进门,一边注意地打量着母女俩,脸上闪烁着狡黠的光。
妞儿妈到底比女儿老辣些,很快回过神,转了身,接过对方手里的吃饭家伙,请了叫坐。
“你也好说大冷天,怎么就来了?”为掩饰心虚似的,妞儿妈不看老周,只是忙这忙哪,放置了对方的包裹又擦桌子,然后倒茶,先将杯子用热水涮了,然后才斟满一杯,推到老周面前,跟着又要走:“我拿点心去,灶上有蒸好的馒头,等我端一碟出来。”
老周接了茶,捧在手里,极快地扫一眼从里间溜出来的妞儿,后者尴尬地冲他一笑,不说话,径直从后门,逃也似的走了。
“你等等,”老周叫了妞儿一声,可她只是笑,笑得还很难看,龇牙咧嘴眼眉间都是挤出来的褶子。
老周心说见了鬼,这丫头才几岁就这么一脸褶子,但心念一转,忽然觉得事情不太对。
他是那种无事也要看出三分险的人,现在见母女俩神色慌张,自然而然的就开始发散思维。
正好妞儿妈送馒头出来,依旧不敢接老周的眼神,后者觉得了,挤出一声强笑。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娘俩吵架,为娘的不肯收留女儿是怎么的?看把丫头吓得,话也不敢对我说了,溜得那叫一个快!还是我身上长了毛,她当我是那坟里爬出来的老鬼呢?!”
妞儿妈好像被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边向后退边口齿不清地道:“什么鬼不鬼,青天白日,看你满嘴里的说的是什么话?!哦对了,光有白馒头怎么行?过年呢眼下是,你等着,我切一碟子肉给你。”
根本是答非所问。
老周叫都叫不住,人也跟闪电似的没了影,甚至比妞儿还快。
老周悻悻地坐着,心想也好,你切出来我就吃,横竖这是你家,还怕你不出来怎的?真逃了,我就收了这房子,干脆守着大宅,反正城里也没活,索性就住秋家庄来,也不错。
就这么美孜孜地坐了半天,终于妞儿妈还是出来了,虽然极不得已,但这是自己家,丢个客人在外头算怎么回事呢?
里脊、蹄髓、夹心肉,都是腌制的干货,凑成一大盘,又有一碟黄韭乳饼,并醋烧白菜,还有一碗酥鱼,都是家常小菜,预备好的农家晚饭,正好也都端出来。
老周也不多说,赶了半天路也正是饿了,当下道了声谢,先就吃将起来,吃得五饱六足,连打七八个饱嗝,方才停了手。
妞儿妈只管坐着,手里捏着块鞋面,另一只手的针,不知该往哪里扎,心里发慌,虽然明知跟自己没关系的事,但就是将个怂字写在了脸上。
老周呷一口茶,似笑非笑看着她:“婶子今儿这是怎么了?好吃好喝的放给我了,却连句话也不说?我这儿先跟婶子谢过。”
妞儿妈笑笑:“哪里的话?老周你也不是外人,谢什么谢?”
老周看看她手里:“做鞋面子?什么样的云头?我带来的包裹里?记得里头有付现成的鞋面子,鸦青羊皮金海牙镶边的,你拿来,我替你寻出来。”
妞儿妈慌得针都拿不住,忙站起来:“老周你又客气啥?我不要你的鞋面子!前前后后,你也照顾我不少,”其实也就一两块碎缎子,老周是个手紧的人,才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乱撒人情:“请你一顿饭又怎么了?都是现成的,年节间哪家灶上还能熄了火是怎的?”
老周一口吸干茶杯里的水:“不要?那也行。那就说吧,怎么回事!”一只腿翘起来,貌似气定神闲,心里却同样慌得不像样,原本想抖起脚来,结果却像抽筋。
妞儿妈是个老实人,被老周这么当面锣对面鼓地质问,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还以为会兜几个圈子,甚至还以为自己能逃出这团乱麻呢。
“哪儿有事?”她还在强撑,打圆场:“对了,老周你今儿来做什么了?夫人的冬衣不是年前就做好了?我记得钧哥带几个爷们,抬了几趟才抬完的。”
老周哼了一声:“几十箱呢,不得抬几趟?不过那也不全是夫人的,庄上人人都得了,夫人交来的尺寸大小不一,看着就不是一个人的。你也有一件吧?现如今也穿上缎子袄了,可得好好谢谢夫人吧?”
妞儿妈想起那件好好地收在箱底的朱砂色锦袍,上面满满当当绣着缠枝花,别说料子钱,就手工也值不少。
她是什么人?彻头彻尾地农妇,除了田里的活家里的事,别的一概不会,但人情世故是懂的,夫人对自己怎么样,都写在那张给老周的单子里了。
除了她,世间还有别的主子,能记得自己仆从的尺寸,还让裁缝给做出过年的衣服来?!
一想到这儿,妞儿妈的腰杆子挺直了。
她的勇气来了,她觉得有责任,有很大的责任,必须要维护夫人,别说眼下老周这点小事,就算火海刀山,又有何惧?
“老周你这是什么话?坐这儿的哪个不得对夫人感激涕零?你从前什么样?卷着剪刀尺子上门,求爷爷告奶奶的,好容易得了别人赏的一点零星活计,恨不能一个头磕地上,磕出血星子来!现如今又怎么样?手下雇着十几个绣娘,光一节的活计就做不完,昨儿还听人说了,又雇上高头大马车了,那皮帽子一戴,整个就是个东家模样了!”
老周哑了,忽然说不出话,妞儿妈露出胜利的微笑。
但是,老周又岂是轻易认输的人?!
“你怎么夹枪带棒?我又没说夫人一句不是。不过看进门你们娘俩就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我岔几句话,替你们解开。对了,看丫头刚才走得急,是不是大宅那叫唤她?既要了她去使唤,大白天的,怎么又放回来?再一个,走的时候,袖子鼓鼓的,难不成藏了什么东西?大宅那儿短了什么不成?那也不对啊,那边短了,你这边怎么能补得上?”
妞儿妈由不得啐了一口:“老周你是让皮帽子遮了眼?还是才给的肉吃多了,平白叫脂油蒙了心?!这话也说得出口?你脑子搁家里没带来?丫头回来给我递个话罢了,这也值得你疑神疑鬼?!”
老周一愣,倒是真没想到这一岔,也是,大宅里常有话传给这些农人们,比如叫了过去领东西,又或夫人或庄主新学会什么,做出来,大家尝鲜,总之,都是好事。
如此一想,心中竟是一喜,见者有份是秋家庄惯有的规矩,自己赶上了,那也能分得一杯羹了!
“那敢情好,”老周顿时面有喜色:“大宅里又要分什么了?我这一年半载的,只赶上过一回,分了一小盒杏仁豆腐回去,也不知夫人在里头放了什么,异香异气的,就那么一小点,家里孩子连碗边都舔干净了,我和老婆子竟连边也没沾着!这回我豁出去了,老着脸皮多要些,或是就在大宅里吃些,也省得回去打饥荒!”
妞儿妈暗中跌脚,叫苦不迭,外头只是强撑:“你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怎见得大宅里传话就是分东西?!看这没脸没皮的!不过是福平婶要补袜子,偏生她的绷子坏了,借我的用用,丫头替她跑腿罢了!”
老周哼了一声:“唬谁?”眼中闪出冷光:“别的事我不知道,绷子的事,那可是门清!福平家的那架绷子是新的,我替她扎的,上个月才送来,老的那个散了架,当我的面儿丢进灶膛里烧了,那有这么快又坏?别的我老周不敢吹,一个绷子还是说得嘴的,”指指桌上的包裹:“这不是现成的例子?里头这只,用了十几年了,外头都包上浆了,还是好好的!”
妞儿妈张了张嘴,终于说不出话。
老周看着她的表情,自己的脸色也由白转灰。
看来,真出事了。
“不行,我得上大宅看看去。”老周嘴里嘟囔着,夹起包裹就跑。
妞儿妈慌了,一把拉住他:“去哪儿?!看什么看?夫人身子不好正休息呢,不见客!”
老周向外挣着:“夫人怎么身子不好?昨儿还听说庄上宴请了贵客,公孙家老太爷没了,夫人还去城里凭吊了,怎么就身子不好了?”
妞儿妈恨得跺脚:“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难道不晓得夫人现在有身孕了?昨儿奔劳一天,今儿不更得歇歇?!”
眼看手拉不住,最后的杀手锏也使出来了。
“告你别去,我是好说话的,福平婶可不是我一样的脾气!”
老周家的一怔,但很快便逃出身子去:“那婶子我又不是没领教过!左右为了自己的活计,又不是什么要害夫人的话!她还能打我杀我不成?!管他刀山火海呢,说不得,如今也只得闯一闯了!”
妞儿妈终于没拉住,只听得嘶啦一声,倒是拽下对方棉袍的半截袖子来。老周当真不管不顾了,就这么露着袖管里的棉花,一路狂奔而去。
妞儿妈急得跺脚,但已来不及追上,身边又没个人能给大宅送信,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福平婶身上。
那可是个辣货!为了夫人得罪南天门里的神仙也不在乎的。
行,老周你就去吧!!看你不撞个鼻青脸肿地回来!到时候还想到这儿来蹭吃蹭喝,看我不打下你下半截来!
妞儿妈恨恨地转身,收拾桌上的一片狼籍去了。
老周强是逞了,但到底心虚,福平婶和她那枘威风凛凛的锅铲可不是随便说说就完的,头几回上门时,因没摸着那婆娘的脾气,老周也挨过几回,后来大家熟了,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老周得到了珍娘的认可,这对福平婶来说就是谕旨,所以大家和平相处,一年多平安无事。
不过这一回,老周心里没底了。
如果如猜测中那般,自己将要丢掉这份活计,秋家庄的活计!先不说意味着什么,几十口人没饭吃之类的话,自己在福平婶那里的安全保障就此没了,那么……
只是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大宅后门口,老周一抬头,正碰上福平,手里拎着干料桶,明显是从马厩出来,才喂了马预备回去的。
“哟,这不是老周么?”福平笑起来:“听说你都带上海龙皮帽了?天神老爷!那叫一个神气!怎么今儿没带来?这棉的可怂!”
老周向下拽拽帽沿:“哪儿来的话?!海龙给我八个胆也不敢!不过是给庄主做大麾剩了些,丢了可惜,我就做了顶帽子,也不敢带,从没带出来过,就叫你们说上嘴了?!”
边说,边向福平身后张望。
福平觉得了,也回头看:“有啥呢?你看啥呢?”
老周尴尬地笑笑:“没看啥,你自己来喂马?钧少爷呢?”
福平大笑:“什么时候叫上钧少爷了?!那小哥不让人这么叫他,你一个老人咋不知道?喂马不是他的事,他忙着给夫人跑腿呢。”
听见夫人两个字,老周的心又是一声咯噔。
“跑腿?”老周极短促的笑了一声:“这可是奇了,什么时候,夫人要别人替她老人家跑腿了?”
福平拉他进来:“别站外头,这大冷的天,走走,先跟我喝一杯去,”眼光瞥到对方手上:“怎么?又来量尺寸?夫人叫你的?”
老周又笑,还是不尴不尬地向里走:“没有,她老人家没叫,不过我想着,夫人有孕了,从前的衣服自然,紧着绷着的不成器,还有,小孩子的衣服,虽说现在还早,不过趁早做出来……”
话还没说完,福平大笑起来,打断对方硬扯。
“老周你又扯犊子呢!先不说别的,小孩子的衣服这里庄上人家不知做了多少送来,夫人都收着呢,我家那老婆子帮着收的,一件不落,整八个大箱。还有老婆子并大宅里那几个丫头,也整做了几十件。再说回你老周,咱把刚才你话里水分挤挤,三个月前送冬衣来,最后那两箱是什么?”
老周愈发脸红,说不出话,咀嚅着:“嗨,那不是,每次,都得尽尽心意,小孩子这种事,谁知道呢?什么时候来?早做准备,早点,那不是,更……”
福平再迟钝也看出不对了,但也以为老周旧病发作,边拉他向大厨房去,边习惯性地宽慰:“你又来了!夫人对你还不够好?咱们私下里说,那真叫没得挑!随你天下寻去,这么宽厚好说话的主子,除了秋家庄,别地可真没有了!”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老周简直要哭出来:“你也知道这话?”反手攥住福平:“夫人最近可有什么话说?”
福平叹了口气:“老周,再这样下去你可真得疯了!连你身边也一块疯!硬生生被你逼的!”
老周不说话了,下定决心似的,表情变得凝重。
到了大厨房,见着福平婶,后者正忙着泡粱秆熟水,最近她爱上这一口了,闲暇时就爱做着喝,福平说她跟马争食,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大厨房最靠墙一排柜子,放调料的那一层,最中间有个大罐子,口子用棉花塞得紧紧实实、,里面放的正是福平婶冲泡粱秆熟水的宝贝。
取稻秆的中间一段,收拾整齐,洗净再晒干,然后捆成一个个小束,像茶叶一样收贮起来。
要喝时,取出一小束,先在火上微炙,让稻秆发出香气,然后用热水烫两次,这两次的水都倒掉。最后将其浸在茶瓶里的滚水中“烫”片刻,才得到一瓶泛着田垄清气的热饮,粱秆熟水。
过程十分讲究,有种莫名的仪式感,又能勾起从前在田头劳作的回忆,福平婶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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