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呼！”公孙大奶奶一出来就从袖口里掏出手帕，煞有其事地在额角上点了点，然后长吁一口气：

“你们这庄主和夫人，还真是不同寻常！尤其秋庄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疼老婆似的！也不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外人，看着起腻，身上出疙瘩！”

福平和钧哥早在刚才就已经远远逃开，虎儿鹂儿则笑而不答，请着公孙达：“公孙老爷这边请，我们早预备下茶点，刚才您费神，请这边歇息。”

于是只剩福平婶，她明明听见了公孙大奶奶的话，却笑得跟个三岁孩子似的：“哎呀我家庄主就是这样，那心思一上来，别说您跟老爷都是熟人，咱两家平日里来往不绝，也算知底知根的。就算是一陌生人，这么说吧，就算御书房的老学究在身后，那也拦不住他对夫人表达自己心意。他就是这么个随性的人，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呢！”

公孙大奶奶哈哈大笑：“没错，就这个脾气对我胃口！最烦那些个粘粘糊糊恨不能一句话掰碎了揉烂了还说不出口的人！爱谁谁吧！当初老爷让我管家，还不是一堆人鸡零狗碎地说七道短？我就懒得理，管他们各人筋疼呢，干咱们自己的就完了！”

福平婶乐得一拍巴掌：“您这话，没得说！值得咱们干一杯的！大奶奶，您那口味还变了没有？我那百花醪还留着呢！您不喝一钟？！”

百花醪，秋家庄名物之一，春采百花蕊儿，夏撷荷花儿捣汁，秋摘菊花瓣，冬取梅花瓣，四样花瓣按方捣合起来，再取蜂蜜和些许香草在里面，装入玉瓮封好，埋在活土下九个月，再掘起蒸晒，到秋深时再埋藏在地窖中，明年春上开出来时就变成佳酿了。

公孙大奶奶一听还有百花醪，更乐不可支：“哎呀别提了，就上回在你这喝了一钟，害我念想到现在！走走赶紧的，今儿看我不把你那配方要到手！对了上回吃那烤野兔还有没有？哎呀那一回吃着我回家让人弄几回，就是没有你们这儿的味道正！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那菜里下药了？！”

福平婶呸呸两声，两人笑声如洪钟，一路哈哈嘿嘿地走了。

任凭外面如何喧闹，屋里一片宁静适宜。

秋子固半拥着珍娘，将她靠放在自己怀里，并拉着她的手，将其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让她清晰地感觉到，肌肤衣物之下的心跳，平静有力而博大，足够保护她，以及她腹中那个尚未成形的宝贝。

得知消息后一瞬间的错愕意外已经过去，珍娘只是静静坐着，在男人的温暖和律动里感觉到自已的心跳，渐趋舒缓，流水般以和他相同的韵律起伏。

还有，自己身体里的那颗小小的心脏，同样起伏，跳动着。

最初他们谁也不说话，生怕打扰到那个小小的人儿，但很快，珍娘发现这样太可笑了，情不自禁抿嘴，然后笑出声。

“能感觉到吗？”秋子固则一直处在意外的惊喜之中，他将下巴搁在珍娘头顶，忍不住好奇，打破沉默：“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珍娘很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地回答：“不能，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秋子固呆了一瞬，挑了挑飞扬入鬓的剑眉，俊朗眼眸染了丝好笑，眸中神光熠熠：“那也对，比较时间还短。”说完还笑，因自己急切到可笑。

珍娘跟着笑，越笑越刹不住，笑到浑身直抖，尤其想到刚才那一屋子人的紧张表情，更笑得无法控制。

秋子固一把按住她：“不许笑！笑成这样，孩儿在肚子里怎么受得了？还以为外头地震了呢！如今当了娘，万不可再似从前那般鲁莽。对了，今儿开始，别去墨村了。”

珍娘立刻表示反对：“为什么？”想起什么：“你怕文苏儿会对我不利？”

秋子固不说话，心中却涌起一阵后悔，若知道珍娘有孕，他是绝对不会同意她留下文苏儿的。

世事就是这么让人无法预料，偏生她昨儿要喝酸菜汤，而文苏儿，又是前天来的。

珍娘神情安宁淡然：“如果真是因为她，是不要紧的。我信得过，才留下她。放心好了。”

信得过？

这三个字分量极重，秋子固可没珍娘那般有自信。

不过现在，他不想跟她抬杠，自己的媳妇自己最了解，倔强执拗，她认准的理儿，八百个诸葛亮也辩不回。

更何况，自己又是个极不善于口舌的人。

反正只要记得吩咐船娘，最近少来大宅就行，就说快出新墨了忙得很，抽不出身来。

“一会公孙大夫开了药，丫头你可得记得按时吃，他若有吩咐，你也得尊医嘱。怎么说，也得给老人家一点面子吧。”

秋子固甚至连公孙达也抬出来，意思医家为大，病患得听话。

珍娘笑得身上发软，也没别的话好说了，只有点头。

真的，脸上的肌肉的笑酸了，她觉得这是此世，到目前之止，自己笑得最多的一天，自从知道那个消息，就简直好像发了痴，嘴角是一直上扬，拽也拽不回来的。

与此同时，秋子固的话也让她想到，请来的客还在外头呢！虽说秋家内不怎么讲究规矩，但对外，还是要有点礼数的，最起码不能走了大茬，让人笑话。

“秋叔叔，你赶紧去陪陪公孙大夫，我没事呢，放心，我给你保证，直到你回来，我就这么一直躺着不动。”

秋子固眼睛里闪闪发亮：“丫头，你可难得听话。听人说有身孕女人便会改脾气，看来是真的。”

珍娘索性用手撑着头，斜斜靠在他胸口，笑意在唇角漾开，眼神晶莹明亮，带着几分不自禁流露的狡黠：“改脾气？改成什么样？要不然秋叔叔你给我说说，我平时什么样？”

秋子固本能地冒出求生欲：“你平时就很好，改了之后，想必会更好。”

福平和钧哥陪着公孙达，坐在花厅里喝茶，茶包是珍娘自己包的，除了公孙达最喜欢的大红袍，还添加了些柠檬百里香。

公孙达年事已高，最近因天冷烤火的缘故，有些咳嗽积痰，因此钧哥特意取这样的茶包。

“你姐把你也教出来了？”公孙达呷一口滚烫的茶，舒服地觑起眼睛，向后一仰，靠在太师椅上：“这茶滋味真好，柠檬百里香？记得夫人跟我提过，这也是好东西，该从你们这儿收点，也好让我那间小药铺，添点新玩意。一会你就给我些吧。”

钧哥连连摆手：“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得问我姐，您也知道的，她对她暖房里那点东西，忒上心，别说给，您就出大价钱买，别说从前还真有人想这么干过，我姐也没同意。”

公孙达不能理解：“这叫怎么话说？医者父母心，既然有利于人，为何不愿宣汤济世？让所有人都得益，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刚才的话，我虽说给，也是咱们两家交情深厚，说的客气话。其实真要，那也是得拿银子来的。”说着摇头，面有不愉之色。

为这香草能不能进驻药铺的事，公孙家跟珍娘已经拉锯多时，公孙大奶奶更是对这事盯得极紧，这也是她为什么见天就往秋家庄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但交情归交情，珍娘以这事始终不肯松口。只是，她面上工夫做得十分到位，只要公孙家来，都是好茶好点，上乘的香草入馔款待，但要带走，那就不行。

碍于如此，公孙家虽有不满，也就不好发泄了。

但今日借着秋家庄喜事临门，自己又是亲自上门验证的人，公孙达再次牵出此事，

福平见这话越说越深，立马陪笑截住：“公孙老爷您别生气，钧哥就是个憨头，他晓得什么？这事得等夫人做主呢！公孙老爷刚才费半天神了，来来，这四样点心都是新做的，外头还没有人尝过呢，您试试！对对，就这小饼！别看不起眼，这可是野猪肉馅饼！对对，里头包着香草呢！”

也不便跟人家弄得太僵，不然绝了这条路，就真的什么也弄不到手了。

公孙达暗忖，遂顺着福平给的台阶，缓缓而下：“别说，喝两口茶还真有些饿了，野猪肉馅饼？算了我最近痰多，就不吃这些荤腥了，倒是那边的是什么？淡绿色那种？艾草团子？现在都有艾了？”

钧哥嘴快：“咱们庄上什么没有？不过那不是艾，那是薄荷桃酱糕，公孙大人您有痰吃个最好，里头还加了一点点川贝，最清喉润心肺的。这是我姐的新配方，第一次做得，您尝尝。”

但凡是珍娘的新产品，公孙达都愿意尝试，不过对钧哥那张糟心的嘴，他却有点信不过。

“你姐在房里没动过窝呢，秋庄主就跟藏珠似的藏着她，哪有空出来做这个？”话虽如此，还是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说到底，秋家庄的点心，就算不是珍娘亲自手制，品质也是绝对有保证的。

“没错，”钧哥点头承认：“今天早上，我姐是没动过窝，”说着笑起来，莫名想到后院里那窝被当作宝贝一样的三黄鸡们孵蛋时的模样：“可并不妨碍她昨晚就做得了嘛！这种天气，糕点放外头，缸下扣着，不就是现成的冰窖？要吃时蒸起来就完了。”

他说话的当儿，公孙达已经吃完一块，滋味清甜适口，尤其后味清凉爽沁，原本不舒服，时不时拉毛刺痒的咽喉，顿时有种三伏天吃冰西瓜的快感。

“嗯嗯，”公孙达来不及说话，立刻伸手向那只装有薄荷桃酱糕的碟子，“挪近点，怎么搁那么远了？”

福平与钧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得，公孙家的这一波进攻算让薄荷桃酱糕给打下去了。

然而，这事可没那么容易解决，公孙达的葫芦按下去了，公孙大奶奶那边的瓢，又浮起来了。

“说实在的，婶子你说说看，咱们两家的交情怎么样？”

公孙大奶奶手里捧着杯迷迭香茶，不喝，只闻那沿着杯璧冒出的热气腾腾的香气。这世上她最喜欢的香气就是迷迭香，简直跟着了魔似的，只恨不能将此物带回家，挂在床头，不，干脆挂在鼻子底下最好。

福平婶只是笑，忙忙地将热好的百花醪端上来，又是四碟点心，当然公孙老爷那边有的，这边也齐全，除此之外，还多四碟下酒小菜。

放进迷迭香的炖羊排骨，蜜瓜火腿沙拉，小豌豆咖喱牛肉，当然，还有公孙大奶奶心心念念不能忘的烤野兔。

主食不是饭也不是面，而是一大盆糖油煎出的馒头片，颜色金黄，吃起来香脆可口。几乎接近现代社会中的法式烤吐司了。

中西结合，这就是最具有秋家庄特色的美食了。

公孙大奶奶猛吸一口茶香，然后才端起酒杯，眼睛斜着福平婶：“不说话也不中用。今天夫人有了身子，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我看你们这儿也没几个能用着称手的，说到交情，那还得是你公孙大奶奶。让我从房里拨些丫鬟过来，都是我亲手调养的，保管将夫人伺候得妥妥当当。”

福平婶将一切放置好，一屁股坐到公孙大奶奶对面，先笑了一笑，然后叹了口气：“大奶奶，咱们两家的交情，那就跟打年糕似的，掰着也分不开。不过正因为如此，您也该了解我家夫人的脾气吧？她哪里是个要别人伺候的？！”

公孙大奶奶扬起脖子，豪爽地将满满一杯酒吸干，然后连连啧嘴：“这酒！绝了！”接着转动眼柱，直直看着福平婶：“婶子，你可别怪我说话不客气了。夫人的脾气要紧，还是她的身子要紧？眼见秋庄主盼了多久才盼来这个宝贝疙瘩？她说不要人伺候，你还真听？！”

福平婶确实为珍娘和秋子固高兴，也着实知道大家都盼着这个好消息，不过公孙大奶奶这样说，她听着却有些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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