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苏儿的箱笼已经先一步运到，放在里间，珠帘放下，掩着心事似的。

文苏儿略微打量便点头：“很好。”

反正怎么样都比不上隆平居自己的家，再说，她也不信珍娘会多么厚待自己。

珍娘简练而平淡地嗯了一声：“行，那咱们先歇一会，还是就去暖房？”

文苏儿一肚子气只是发不出来。

面对一堵棉花墙，能怎么办？再冷言冷语皆如泥牛如海毫无反应，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处处找茬。

“好，”文苏儿勉强打叠起精神：“暖房吧。”

秦墨匠一直在院外守着，珍娘吩咐过，这座院与别不同，没有苏儿同意，任何人不可入内。

见珍娘出来，他忙上前：“夫人。”

珍娘点头：“去吧。”

墨场不是养闲人的地方，作为主管秦墨匠整日忙到脚打后脑勺，若不是珍娘特意嘱咐，迎客这种事，他是从来不做的。

珍娘的本意是让他与文苏儿彼此照面认个门清，尤其是后者，有事也好知道去找谁说话。

谁知文苏儿还是一付全天下欠她钱的面孔，眼皮不抬人事不理，全糟蹋了珍娘的用心。

此时此刻，心里有气的还真不止文苏儿一个人了。

好在，暖房就在眼前。

珍娘深吸一口空气。

清鲜甘洌的气息，只要闻到这种纯天然的植物香气，再丧的心情也能调整过来。

一座不大的小棚，里面都是她的心血和宝贝，虽然这里面积比不上大宅那边的香草基地，但重要程度是一点不减的，因为与墨业相关，那就与秋子固相关，那么甚至就更重要了。

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文苏儿？

珍娘不是没有犹豫过，不过最后，她还是决定这样做。

直觉告诉她，文苏儿不是坏到骨子里了，她面对那些花花草草时的表情，是真诚的喜欢。

当然也可能是我错了。珍娘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时时出错。

不过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退路。

当然，如果文苏儿连最后的机会的浪费，那再拒绝她时，珍娘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暖房进去，最外一排是水培区。

很多香草都可以水培，在珍娘这里，主要品种是薄荷，紫苏，芫荽，罗勒，牛至和迷迭香，各种剪成小段，插在清水里，晒晒阳光透透气，气候温和的条件下很快就会长出白根。放在房间里，床头书案，都是装饰，也是香味来源，比任何熏笼香炉都好用得多。

当然如今日这样雪后天气，温和是谈不上了，这时候，暖房的好就显示出来了。

秋家庄的暖房，是秋氏夫妇两人的心血集成。供暖，是秋子固设计并监督建成。与大宅一样，这里的暖房，供暖也来自于整个集中供暖中心，与大宅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供暖全采自山腰间的松烟窑，窑冷却时的热量，通过特意挖掘出的管道，送进山下村落各屋。

暖房的热量同样来自那里，不过隔热的功能又要强大和专业得多。这就是珍娘负责的部分了。

经过很长时间的研究实验和失败后，她终于找到一种神奇的植物胶液。当然是合成的，通过从多种植物茎杆中提取然后多种无法言述可能在外人看来是乱七八糟的实验手段之后，她成功了。

将这种神奇的植物胶液涂抹在麻布上之后，再覆盖同样几层之后，竟然有了与几百年之后的塑料薄膜一样的效果！

当然对于光线的穿透性是有一定影响，不过这一点，珍娘可以通过灯照的方法来恢复。

所以，总的来说，暖房成功了，非常成功。

文苏儿对所有这一切背后的工作视而不见，她想也想不到，如此美丽的小小植物天堂背后，竟有着如此繁琐艰难的努力。

所以她一走进来，注意力便全集中到那些或养在水罐中，或成片种植在长型花盆中，或干脆植根于暖房最后方，大片泥地里的那些香草精灵们身上了。

对于珍娘的那些提醒，注意，她理所当然的，全程忽略。

珍娘在连续三句话得不到回应之后，沉了脸。

文苏儿在看一蓬细叶葱，这种葱和一般的细葱或大葱不一样，它是非常细的种类，所以味道比较柔和。

“真好看，细细长长，好像小姐们的手指。”文苏儿喃喃自语，轻抚葱叶，貌似专注，其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中。

“没错，”珍娘轻轻将葱叶从她手中拔出：“但它的气味挥发性强，若温度升高，或与过多的油类混和，那气味会是你不想闻到的。”

她的调门没有刻意提高，但眉宇之间的凛冽清冷之气明显浮起，眼中亦有森冷寒光闪过。

文苏儿还是没有注意到。

或者说，她根本不想注意。

她才不关心珍娘怎么想。

或者说，惹得珍娘生气那才好呢！

棉花墙终于出现裂缝了吗？！

细叶葱被夺走并没对文苏儿产生什么影响，她继续白目地向前，关注到下一盆百里香。

百里香是人人都喜欢的植物，和迷迭香有点类似，略微清新一点，带有淡淡的柠檬味。女孩子们，没有不臣服于这样的香气的。

文苏儿当然也是，她躬下身体，准备去嗅叶片上散发出的芬芳，但珍娘比她速度更快，几乎在她弯腰的一刹那，文苏儿整个人被拉住后背衣领，然后拽离了香草种植区。

珍娘几乎是拖着文苏儿离开的，直到暖房门口。

文苏儿简直震惊并气到爆炸，几乎说不出话。出生到现在，娇生惯养到今日，她还从来没有尝过被人揪住领口拉走的滋味。

“你干什么？！”喘息未定，她立刻开始发难：“怎么？我哥刚走你就准备露出真面目，折磨我了吗？！信不信我现在就去追他！不过二三个时辰的路，难道我就一定追不上吗？！”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寒光迸出：“当然追得上，我借你一匹快马，你现在就去追吧！”

文苏儿怔住。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珍娘这样的回应。

“行吧，”她不甘心就此认输，索性撕破脸再进一步：“那牵过来！”

珍娘眯眸一笑，然而那一刹她眼角分明有冷芒闪过，唇角亦是抿就了诡异的弧度。

接下来的事，简直成了文苏儿活到现在经历过的最大梦魇。

几乎是一眨眼时间，珍娘便牵来一匹全黑色高头大马，笼头马鞍一样不缺。

“来了，走吧。”

珍娘只简单丢下四个字，便抄起双手抱在胸前，一付看好戏模样。

你行你上吧，我和马儿都等着呢。

文苏儿呆掉。

真的假的？！这么快？！她上哪儿找来的马？这里明明只有水路！

哦对了。

这时文苏儿模糊的记忆才隐约想起，早上从大宅过来时，好像提过山路之类的话，可惜自己一路都神思恍惚，对珍娘的话是听一句丢三句，完全心不在焉，所以……

那现在怎么办？！

走？

没问题，就走好了！

文苏儿横下心，向前一步准备上马。

可是等等！

身上穿的是翡翠金丝裙，银鼠大毛披风，这样的衣服，怎么骑马？还有上马的问题，没有人扶，我该怎么爬到那个又高又凶的畜牲身上？！

黑马正好于此时打个响鼻，顿时，一股浓烈的动物气息带着强大的动力扑向文苏儿，几乎是本能地，后者尖叫一声，后退三步。

“走开！走开你这个臭哄哄的破玩意！”文苏儿慌得几乎要跳到珍娘身上。

珍娘让开，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让它走开？我好容易寻来的，马厩里最温顺的一匹了。”

文苏儿跳脚，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真要赶我走？！我哥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齐珍娘你玩阴的！”

珍娘瞬间变脸，眼眸深处掠过一道不详寒芒：“我玩阴的？我赶你走？刚才你喊着要追上你哥时可不是这样说的！还有，你答应我留下时又是怎么说的？！你为什么留下的？为了玩？我这里不养闲人，人人都得做工挣自己的一份嚼裹！你看看除了你，这里还有谁穿成贵妇小姐？！如果你留下只为对我们摆摆架子，那还是请早离开！秋家庄最不欢迎装腔作势的矫情人！”

文苏儿瞠目结舌，几次张口，皆说不出话。

怎么回事？！

现在什么情况？！

她敢骂我教训我？！

珍娘昂首，斜眼睇着那只呆若木鸡的女子，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

“你知不知道秋家庄人的时间有多宝贵？！为了你我浪费一上午，送你到这儿来，秦墨匠浪费二个时辰，为了什么？！就为了看你脸色欣赏你有多高贵多嫌弃这里？！不喜欢可以走啊，马就在这儿，没人拦你，你哥走得不远，去追啊！看看他怎么说，也许云游能让你继续一派悠闲的撑起小姐派头来也说不定呢！走啊，怎么不走了？！”

文苏儿彻底清醒过来。

到现在，她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

“你说喜欢香草，愿意伺弄它们，所以我留下你了。暖房是我从不对外人开发的地方，也对你敞开大门了。可你呢？你有一点点真心和专心吗？一路过来我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听进去了吗？这些宝贝要怎么养你都明白了吗？！用手摸叶片闻香和铲土端盆让它们活得精神抖擞是完全两回事你懂吗？！”

文苏儿双唇颤抖着，匆匆拿出手帕捂着脸，呜咽起来，一时间哽得脚步都踉跄不稳。

珍娘叹了口气，吵不过，开软路子了是不是？这位文大小姐，还真跟三岁孩子似的。

“得了，别委屈了，这套不管用，收起眼泪来。拜师还得有个样子呢，你要跟我学种香草，难道还受不得两句教训了？”

文苏儿抽抽答答哭着，珍娘等了半天，才听见她哽咽了两句：“怎么受不得了？你说得还少了？我受了这半天，难道还不够？”

珍娘一拍手一点头：“那就行了，眼泪还有没有？有呢就再哭会，没有呢，咱们回后头去。才说到哪儿了？哦对百里香。”

文苏儿的脸依旧躲在罗帕后面，不过，这回是真的竖起耳朵来听了。

百里香，柠檬百里香，迷迭香，罗勒……

一样样一种种，珍娘分门别类教给文苏儿，待她分得出谁是谁之后，又回到她的下处，令她拿出纸笔，将各类香草的种植方法一一记下。

文苏儿是吃过憋的，再有脾气，到这会儿也得忍着，开始确实气鼓鼓的，可到后头，气性竟也平伏下来，原因无他，珍娘所说的内容，实在新鲜有趣，她听进去了，也就无暇生气了。

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到院外有人叫自己，珍娘才想起来，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夫人，听说今儿有客？”

珍娘笑眯眯地从屋里出来，冲院外那人招了招手：“进来说话，不妨。”

文苏儿顿时不快。

说好这院子是自己的私人地方，怎么不经自己允许，就放人进来？遂也跟着珍娘出来，小脸儿依旧绷得很紧。

只见空落落的紫藤花架下，有个婆娘立在柱子旁，瓜子脸，细腰身，体态十分玲珑，只脸上铅华不施，眉目疏淡，左腮下还有几个雀斑，姿色平常，但笑起来十分和善。

那婆娘手里拎着只食篮，看起来挺沉，她有些拿不动，便一只手拦腰抱着，同时搁一半在石墩子上借力。

“夏娘子，怎么你亲自送饭来了？”珍娘接过食篮：“喝，里头装了多少好东西？你一个人怎么拎过来的？”

那娘子笑得更开心了：“当家的送我到门口，他说来的是女眷，就不进来了。”

文苏儿咳嗽一声。

珍娘冲夏娘子挤挤眼睛，转身，一本正经拉过文苏儿：“嗓子眼发痒？不会一来就病了吧？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夏娘子，她是墨村里专管饮食的，妹妹饿了找她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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