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太夫人的正和堂里，长房和三房的人都已经候着了。

长媳吴氏和三儿媳方氏，各自领着儿女规规矩矩地站在太夫人叶氏面前。

太夫人年已近六旬，满头银丝，额上眼角俱是皱纹，唇角含笑地看着一众孙子孙女，面容慈祥。

不过，在座的众人没有一个敢轻视这位慈眉善目、臂上还挂着一串佛珠的老太太。

老王爷英年早逝，丢下一堆妇女孩童，青家家大业大，传承百年，旁支族人数不胜数，都对这封号虎视眈眈。是这位老夫人一手撑起了青家众人摇摇欲坠的苍天，据理力争，护住了王位，将几个儿女拉扯成人。

再到了后来，长女青芸嫁入天家，嫡子青寒卧薪尝胆，功劳赫赫，简在帝心。

太夫人有这样一对出众的儿女，足以骄傲地抬起头来。

庶出的两个儿子，对这位坚强精明、处事公正的嫡母，只有敬重爱戴，未敢有丝毫不满，三个儿媳和满堂孙子孙女更是毕恭毕敬。

这，大概便是她含辛茹苦付出多年，所应得的回报了……

……

江氏领着儿女进了正和堂。

原本正和吴氏闲话的太夫人听见动静，立刻抬起头来，笑容慈祥:

太夫人（叶氏）：莲姐儿，明哥儿，快到祖母这里来。

之前笑得敷衍，话语也是漫不经心，二房的人一来，这笑才算是打眼睛里出来的了。

果真是嫡亲的血脉!太夫人这颗心，是彻彻底底偏到二房那边去了。

吴氏心里酸溜溜地嘀咕着，面上却挂起了热络的笑意:

吴氏：二弟妹快过来坐，位置是早就给你留着的了。

江氏在妯娌中地位超然，把府中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最得太夫人欢心。吴氏虽是长媳，也不得不低她一头，把最靠近太夫人的位置留了出来。

江氏淡淡地点了点头，当仁不让地坐下了。

吴氏盯着她平静如水的侧脸，心口那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生憋屈。

方氏含着笑坐在角落里。论嫡论长都轮不上三房，她也乐得清静，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嫂与二嫂的明争暗斗。

在青家，她们这些女人的地位都是靠自家男人在疆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

青寒不说了，卧底在遥隔万里的他乡，指不定哪天便丢了性命，客死他乡，连个收尸的都找不到；吴氏的丈夫，青峰驻守边疆，说不准哪天就出了事，夫妻俩一年到头见也见不得几面。

相比之下，她倒宁愿自己男人没什么出息，夫妻相濡以沫，安度余生。

妯娌三个坐在一块儿，腹中各自打着算盘，面上却是一团和气。

……

太夫人瞥了一眼各怀心思的三人，又转过头，亲切地询问道:

太夫人（叶氏）：明哥儿，近日课业学得如何了？是否觉得吃力？

青家族训，男孩长到六岁，便须入族学念书了。太夫人最是疼爱这个小孙子，担心他吃不得苦，又怕把孙子教成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每日见了青明定要这样问上两句。

青明乖巧地回上一句:

青明：回祖母的话，孙儿一切都好，功课都还能勉力应付，不算吃力。

太夫人（叶氏）：如此便好。只是须得注意身体，莫要忘了劳逸结合的道理。

太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转向了青莲，面露关切:

太夫人（叶氏）：莲姐儿往日都是自个儿来的，今的怎么却转了性子？

青莲刚要把那一套落水后大彻大悟的说辞拿出来搪塞，太夫人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

太夫人（叶氏）：是老身疏忽了。莲姐儿前些日子落水受了惊，身子还没大好，这气色我瞧着也有些不对。回去了还是请个大夫瞧瞧，休要落下什么病根。

太夫人（叶氏）：你们母女俩个此番能解开误会，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没想到太夫人自个儿说出了自己将要说的话，青莲不免一愣。又看见太夫人含着笑的目光，她忽然反应过来，老夫人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了这一套说法，又是真的担心她身体不方便，连多说两句的力气都不愿让她花了。

至于偷偷向老夫人打小报告的人……青莲瞥了一眼身后。

果然，玲珑已不见了身影。

太夫人似乎看见了她的小动作:

太夫人（叶氏）：你也莫去怪那丫头……是我老了，一心就闲不住，老爱挂在你们几个小囡囡身上。你母亲也是真心实意地照看着你，你想通了，我们都打心眼里替你们高兴的紧。

这大概是太夫人这些天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她说完，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端起茶碗小呷一口。

青莲看着太夫人眼中遥远又熟悉的慈爱，看着祖母的满头银丝满面皱纹，鼻头骤然一酸。

原来，祖母的病，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了么？

那一年，她被逼至绝境，绝望之下放手一搏，选择嫁给病重的太孙冲喜，以求一线生机。

素来疼爱她的祖母又气又怒，痛骂她一顿，却已无力回天:天家之事，不可妄言，已经应下的婚事断没有反悔之理。

她以为祖母必然不会再原谅她这个与人私定终身，还是嫁给一个药罐子的孙女，却在大婚当日看见了浩浩荡荡的十里红妆。

那时，她才知道，祖母一直在自己身边，深沉而含蓄。

婚后不久，不知府里发生了什么，祖母一病不起。本该有痊愈的机会，那药里却被她那好表妹动了手脚。

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的孩子出生了，祖母却在喜讯传回前的那一晚魂归青冥。

如果，如果……如果那个她小心一点，不让祖母的药被人换去，如果她没有被背叛冲昏头脑，如果她不是执意要嫁给多病的太孙……

那么凭祖母的行善积德，性情坚韧，她必不会心力交瘁，大病一场，弃她而去……

太夫人见青莲眼中隐隐泛着雾气，先是一愣，皱眉问道:

太夫人（叶氏）：怎的哭了？是不是受谁欺负了？还是身子不舒服？快告诉祖母!

青莲知道，太夫人未出口的半句话是:我替你撑腰。

青莲孙女一切都好，祖母这么疼我，府中哪有人敢欺负孙女？

青莲眨了眨眼，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嘴角漾起发自内心的微笑。

太夫人被逗得开怀一笑。

江氏见堂内气氛和缓欢快起来，心里也放松下来，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

江氏：儿媳却有一桩要紧为难的事，思来想去，只得厚颜与婆婆商议了。

太夫人笑容不减分毫:

太夫人（叶氏）：有什么事，说来就是，没什么不方便的。

青莲眼底隐隐泛起冷光。

这个时候……看来，也只能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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