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红颜薄命

清宣统二年无锡某乡(1910)，一个梳着蚌珠头(晚清南方汉女的一种发型）的小女孩正跟一个年轻妇人学刺绣。妇人梳着鬅(音朋）头，发髻上插着几朵从院里采来的鲜花。(晚清南方汉女发型)。

  女人很漂亮，水灵灵的杏眸，圆圆的脸蛋，洁白如玉的皮肤，颊上擦着一些劣等胭脂，整张脸蛋好似无锡的水蜜桃，那般鲜美多汁。娇小的身子裹在不相称的大袄中，袄下是一条宽大的裤子，裤脚下是一双粽子般的小脚。

  小女孩长着同女人相同的杏眸，只是右外眼角多了一颗朱砂痣。小姑娘正是徐燕，她现在六岁了。年轻的妇人是徐燕的姆妈，之前是一个过气的评弹先生。她现在正教女儿锡绣(精微绣），正绣着一朵嫩粉色的莲花。徐燕学得初具模样，燕妈很是欣慰。

  “鱼戏莲叶间”的刺绣已被贾教谕预定(教谕，官名，正八品，掌管县中生员教育及文庙祭祀)，他准备将成品作为寿礼献给自家母亲，因他是燕妈的老主顾，为了照顾她的生意，就给了她一些定钱。燕妈给孩子们买了吃食，又买了些面粉、猪肉、酱与白糖，她准备午饭为家人包馄饨吃。

燕妈瞧女儿有些困了，她顺过徐燕胸前的绣绷，微微抬头，一双眼眸柔情似水。

徐燕姆妈.清：阿囡，侬要吃力(累了），出去采茭白哇，吾拨(给）拿(你们)姐弟包茭白肉馄饨(无锡特色小吃)。

徐燕在屋中有些闷了，她想出去透透气，更想去水里玩儿，她提着篮子就要去河边。她在院中瞥见草头(金花菜）长得正盛，她忽然想喝酸辣汤了。她脆生生地朝屋内喊:

幼年徐燕：姆妈，吾要酸辣汤切哇(我要喝酸辣汤），汤里向(里面）加金花菜脱(和）面筋。

燕妈银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燕姆妈.清：吾晓得额，侬去河里哇。

徐燕跑到河边，她将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条嫩白的小腿，白白的脚丫踩着水，来到了一片菰(茭白是菰黑粉刺激生出的菌瘤）荡，她仰脸瞧着比她还高的茭白，踮着脚去掰，没多久，竹篮已经装满了嫩绿色的茭白（茭白带着绿色的皮）。闲暇之时她游了一会儿泳，而后兴冲冲地回了家。

  她有几个月没吃过肉馅馄饨了，幸好姆妈会用锡绣挣些钱，给她包上一顿解馋，若靠阿爷，她只会吃生活(挨打)。阿爷好像跟自己有仇，常骂自己野种，母亲不在时就用竹条抽她。一次姆妈发现阿爷打自己，母亲拼命护着她，还同父亲争辩。父亲骂姆妈是娼妓，边骂边用竹条揍她，逞完凶又用软话哄妈妈，母亲面上全是泪，抽抽噎噎个不停……

家里，姆妈已将面和好，猪肉炼了油渣，瘦肉切了丁子，她正要把肉馅与油渣混合，看到女儿回来，她招呼着:

徐燕姆妈.清：脱(和）弟弟摘草头哇，吾要做汤切(吃）。

徐燕将篮子里的茭白倒在地上，她拎着竹篮带弟弟到院里摘金花菜。弟弟很听话，他帮着姐姐摘菜，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她家虽有十亩地，可从小就得干活，根本没有读书的机会，还好姆妈认字，她常教姐弟两个学习，徐燕还不至于是文盲。

  中午父亲回家，他喝了很多酒，嘴里不干不净的，又是“杂种、妓女”之类的话。母亲假装没听见，她麻利地端上了拌馄饨、酸辣汤、鸡子大饼、笋菇烧面筋、糖芋头(都是无锡菜）。父亲吃了几口就去午睡了。徐燕如获大赦，开始与姆妈、弟弟说说笑笑。

  徐燕将馄饨与酱、糖拌起来，用筷子夹了一只，她满足地笑了。

幼年徐燕：姆妈，真好切。

燕妈给徐燕盛了碗酸辣汤，燕儿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与她可爱的形象大相径庭。饭后妈妈哄弟弟睡，徐燕开始洗锅刷碗。一天里她老是有事干，总是忙忙碌碌，也只有晚上能歇一会儿。

下午她在门外听到父亲与母亲吵嚷，父亲骂姆妈的钱不干净，污蔑她和贾教谕通奸，要把她绑在祠堂外的柱子上，让众人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娼妇，而后将她浸猪笼。徐燕吓坏了，眼中满是惊恐，身子抖成了筛糠。

  母亲在屋里呜呜呜地哭，她辩驳自己不再是乐妓，已经从良了，她想好好当一个妻子。她和贾教谕清清白白，二人只是雇佣关系。父亲见她哭得狠，便夺门而出，徐燕连忙躲到暗处。她晓得阿爷赌钱去了，不知啥辰光才回来。

此刻母亲抚弄着心爱的琵琶，她在屋里不停地弹奏着，歌声如泣如诉。徐燕忙跑进门安慰姆妈，燕妈紧紧搂住了她。徐燕用衣袖帮妈妈擦掉眼泪，燕妈柔声安慰女儿:

徐燕姆妈.清：阿囡，吾伐有事，侬勿要担忧。

徐燕含泪的杏眸写满了悲伤，她哽咽着:

幼年徐燕：姆妈，阿拉(我们）离开窝(家），阿拉离开阿爷！

燕妈举起袖子轻轻拭着燕儿的泪珠，她抬起了头，眼中似有一丝光芒，可没多久，那丝光芒黯淡了下去，她垂下头，慢慢说:

徐燕姆妈.清：离开侬阿爷，姆妈勿好(不好）养活拿(你们）姐弟，吾已从良，伐想卖唱额。

屋里气氛一下安静了，徐燕不知该说啥，她只得乖乖听着姆妈的琵琶声。姆妈弹了一会，就指导徐燕弹曲儿了。燕儿很有天赋，一点就通。燕妈见徐燕是弹琵琶的好苗子，闲了就教她弹唱，没几年徐燕的琵琶功底已是突飞猛进。

民国四年(1915年)，徐燕已经十一岁了，家里发生了大变化，父亲赌输了房田，王家沦为了佃户，只剩一个窝棚稍可遮风挡雨。然而父亲依然嗜赌成性、好酒如命，母亲劝了几次也不济事，债是越垒越高。债主催着要债，王春无力偿还，债主领着打手在赌坊门口截住了他，将他痛揍了一顿。王春伤了裆部，自此他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

  可债主哪能放过他，听说王春老婆生得好，便提出让燕妈陪他睡一觉。徐燕妈妈自是不肯，王春好似无赖一样，摊开两只爪子，只怪老婆不上道。

王春：侬要饿煞(饿死）小宁(孩子）哇，侬勿会脱(掉）一块肉，有啥勿适意(愿意）？阿莲姆妈还拨(被)典出去养娃娃，侬老早就是乐妓，还有啥清白，还债才是实际。

燕妈眼中充斥着愤恨，张嘴大声哭骂:

徐燕姆妈.民国：侬伐有本事，就去卖老婆，侬自己卖身哇！

她与王春吵了起来，王春故技重施，小意温柔地讨好老婆。王为老婆倒了一碗水，面带笑容端到老婆面前。

  徐燕姆妈喝水后，自觉头晕目眩，她支撑不住，王春扶她到床上歇了。王春待她熟睡，就把徐燕姐弟支走，他引来债主迷奸了自个老婆，算是偿还债务。

燕妈被人侮辱，心如死灰，她不想活了，就去跳了河。幸好河边洗衣服的徐燕看到寻死的母亲，她“扑通”一声跳下河，蹬着水游到母亲身边，娇小的身子抱住姆妈，她挣扎着将母亲拽到岸边，她朝姆妈胸口按了几下，一股股浊水从妈妈口里涌了出来。她不停地喊人，路过邻居们闻讯，几人将徐燕母亲送回了家。

木板床上铺着一些稻草，徐燕妈妈在床上呻吟着。燕妈高烧不退，徐燕一直守在身边。翠霞姆妈前来探望，把家里招待客人的一斤面粉做了小笼送给燕妈开胃。十六岁的阿莲也来看望这位婶娘，她采来一些草药让燕妹煎，她同阿城（徐燕弟弟）一块照顾燕妈。

  燕妈烧退后，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又心情郁闷，身子不断消瘦，往日的美貌大打折扣。王春请来一个游医为燕妈看病，才知她得了痨病——这可是不治之症。王春十分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借钱买药为燕妈治病，可燕妈病情已无力回天。

  她叫来徐燕，嘱她好好照顾自己，实在不行就逃出去谋生路。她本想将徐燕生父留下来的玉麒麟给了女儿，可麒麟已被王春当掉赌博了。

  燕妈临终前放不下一对儿女，更担心自己去后王春苛责女儿，她千叮咛万嘱咐让王春好好照顾儿女，不要虐待女儿，否则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他若嫌徐燕碍眼，就早早嫁了她，这样她也有个归宿。嘱托完毕，燕妈咽了气，可她的眼睛却圆圆地瞪着。王春心中有愧，他发誓不会虐待徐燕，将她当亲女儿看待，他合上了燕妈不甘的双眼。徐燕姐弟呜呜呜地哭着，他们觉得天塌了下来，以后不知道该哪能办。

埋葬了燕妈，王春死性不改，又去赌钱喝酒，可他对徐燕倒比之前好了。因为他听村里的陈算盘说过，徐燕命中大贵，能给家里带来富贵，所以他得好好养着这个“贵人”。所谓的“养”只是不再打她，家务活她得全部负担，还得下地务农。

  “贵人”之说是陈算盘诌的，他很同情燕子姑娘，没了母亲已经可怜，再吃父亲的打她如何活得下去？于是他向王春撒了谎，希望王不要虐待徐燕。徐燕十五岁时，她出落得水灵漂亮，是乡里最美的一朵花。她生得伶俐，人又温柔，干活利索，追求的小伙甚众。

  徐燕唯一有好感的少年正是陈算盘的儿子阿飞，他在城里做木工。陈飞每次回家就给徐燕带城里的条头糕，还捎一些钱帮她贴补家用。徐燕承陈飞的情，她见少年热情豪爽，人也生得俊朗，她许诺日后嫁他做老婆，同他一起过日子。

王春欠了赌债，为了五十大洋就将“女儿”卖了，给刘才死去的儿子配婚。徐燕为了活命只得逃往上海，逃跑路上她吃尽苦头，在上海流浪受到了非人的折磨，最后她无奈委身徐伯钧，做了他的妾室，与他生了个女儿。

  他求督军将弟弟接到府里，徐伯钧安排阿城做了光耀的贴身副官，还赐他徐姓。督军见徐燕娘家实在贫苦，他替王春还了债务，又给他置了田地，并令王春戒赌，否则要他好看。王春自此过上了财主生活，他感叹陈算盘算得太准了。徐燕嫁人做妾，邻家郎陈飞非常沮丧，他怨恨徐督军夺己所爱，可他又无法对抗徐伯钧。之后他再也没回家乡，也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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