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丧期出逃

徐城匆匆上楼寻阿姐，此刻徐燕歪倚在床头边。她瞧弟弟冒失沮丧的样子，急忙询问：

徐燕：阿弟，侬有事哇？

徐城语声悲伤，哽咽着:

徐城：阿姐，阿拉爷西特嘞(我们爸爸死掉了）！

徐燕脸上平静，眼神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徐燕：啥辰光没嘞？(啥时候死的）哪能西特伐？(怎么死的）

徐城伸手擦了擦泪。

徐城：昨晚夜里，切(喝）酒西特嘞。

徐燕哦了一声，她语调中毫无起伏:

徐燕：阿拉(我们）下半天(下午）贵(回）乡哇，吾中浪向(中午）同联帅港(说）。

徐城：吾与司机港一下，送阿拉(我们）贵乡。

徐燕轻轻摇头，她不明意味地笑着:

徐燕：侬送吾好哇。

徐城心中不解，可不好问她，于是告辞出了卧室。

这会屋中就她一人，徐燕一骨碌下了床，麻利地收拾着梯己——皆是徐伯钧送她的珠宝。除此之外，她又取了七百大洋票。她将财货置于一个缀有珍珠链的小皮包里，稍后将这个包包塞到被子夹缝中。

  午饭时分，她撑着病体下了楼，与徐伯钧商量无锡奔丧一事。徐建议燕儿回乡，不过他公务繁忙，没法同她一起去。徐燕劝联帅以公务为重，徐伯钧觉得燕儿这个小女人真是温柔懂事，无怪自己这般疼她。为显诚意，他拨给徐城二千大洋作为丧葬费用。

徐燕：许久辰光勿(不）回娘家，想辣(在）乡里向呆些日子。

徐伯钧点头应了。

徐伯钧：燕儿，俺让人护送你回妈家！

徐燕：勿想烦扰大帅，吾要阿弟亲护送哇！

徐伯钧握住徐燕的手，和颜悦色地说:

徐伯钧：你散散心也好，好好看看无锡的景，过几天回来也不迟，妮儿有吴妈照看。

光洁缠着徐燕，想要跟妈妈回无锡。徐燕抚摸着囡囡的小脑瓜。

徐燕：阿囡，侬好好读书，勿要耽误功课，姆妈过几日贵(回）来。

光洁神情有些失落。吃完饭，光洁不停地闹腾，徐燕耐心哄着女儿。光洁困乏了，打了几个哈欠，没一会儿就在螺钿床上沉沉睡去。徐燕为她盖好锦被，轻轻抚摸囡囡的额头，吻了吻光洁粉扑扑的脸颊，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徐燕掏出手绢擦掉泪珠，她下定决心离开了。

  徐燕拎着小包下了楼，她猫着身子坐在了副驾上。徐城将一个牛皮手提箱放到后座，后座还坐着几个马弁。徐城亲自开车，送阿姐回无锡。

车开到南京东城门，徐燕不经意从窗户瞧到徐伯钧的大刀队。他们手执明晃晃的大刀片沿街巡逻，城门楼已经躺了好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一个路人正在浏览香烟广告传单，就被大刀队抓起来，说他传播反动传单。士兵不由分说举起大刀，当场就将这人砍死了。

  徐燕望着满地的鲜血，她对丈夫的暴虐统治极其寒心，他以前不这样，怎么现在如此残忍嗜血？是啊，他是军阀啊，什么事干不出来？徐燕双眸紧闭，心中十分恐惧。可她离开徐伯钧的意志更加坚定，即使付出血的代价。

晚上车子刚进村口，村长及乡绅就在路边迎接他们。徐燕只觉得这些人虚伪透顶，她懒得同他们打招呼。倒是徐城下车同他们寒暄，村长及乡绅表现得极其恭敬。

  进了家门，徐燕姐弟刚入大堂，冷不丁瞧到了一口黑漆棺材。徐燕冷笑几声，就去卧房歇息了。徐城将灵前的蜡烛点燃，他守着棺木守灵。徐城见士兵饿了，找来村里的妇女做饭。

徐燕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对爸爸万般怨恨：不是他喝酒赌钱，就不会输了田地，姆妈也不会被债主欺凌至死。姆妈去后他仍死性不改，欠了一屁股债，就把主意打到女儿身上，将她卖给同村的刘财主，为他死去的儿子配冥婚。幸亏阿弟放跑了自己，却连累了隔壁的翠霞阿妹，使她年纪轻轻丢了命。逃跑路上，徐燕差点被牙婆卖到妓院，多亏自己留个心眼儿溜掉了。千辛万苦来到上海，没想到这才是苦难的伊始。她沦为脏兮兮的女丐，又被闽大成骗到纱厂做工，受到了非人的虐待。最终她落到徐伯钧手里，一个良家女儿阴差阳错成了供他使唤的丫头。十六岁时她就被徐伯钧收用了，她却无法反抗，不得不做了他的姨太太。

是啊，在徐伯钧身边她不愁吃穿，又给家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弟弟也有出息了，还为翠霞报了仇。这样看来，徐联帅比她这个阿爸好多了，他起码能护住自己的女人。可她始终高兴不起来，这个世道如此混浊，作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不能保护自己，只能依附强大的男人。徐伯钧大她二十六岁，他凭着强权占有了自己，阿弥陀佛，她的美丽简直就是一桩罪过。

清晨徐燕洗漱完，她画了淡妆，耳垂戴了两粒小珍珠。她身穿素净的倒大袖旗袍，右手拎着珍珠链小包，跟着徐城来到了翠霞家。翠霞父母热情地接待贵客，翠霞姆妈端上家里仅有的两块梅花糕，徐燕连连感谢。

  徐燕尝了半块梅花糕，她将腕上的冰种飘花镯子脱下，戴到了翠霞亲妹手上。

徐燕：翠晴小妹，侬拿去哇。

翠晴高高兴兴接受了。徐燕转头望向翠霞母亲，满脸愧疚。

徐燕：阿姨，吾对勿住翠霞阿妹，对勿起拿窝(你们家），吾向拿(你们）赔罪。

说着泪水湿润了双眼。

  翠霞母听她提到女儿，触动伤心事，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她擦了擦热泪，安慰着徐燕:

翠霞母：勿要紧，弗是侬额错，是刘财主造额孽。

徐燕用袖子拭掉泪水，哽咽着:

徐燕：谢谢侬！

徐城拿出二百大洋票，徐燕也从包里取出一百元大钞，一齐递给了翠霞母。她真切恳求翠霞姆妈接受自己的补偿，翠霞母只得收下了。徐燕要去女儿坟看翠霞，翠晴领着徐太太来到姐姐墓前。

听阿城说，翠霞四肢的桃木钉已被他取下，嘴上的缝线他也拆了。他买了一口棺材收殓了她，翠霞的魂魄总算不被刘家死鬼禁锢。而坏事做尽的刘财主，也吃了他的枪子，他也算为翠霞报仇啦。

徐燕在坟前洒了一杯酒，弟弟将供品摆在地上。徐燕无力地跌倒在坟前，只是一个劲哭着：

徐燕：对勿起，对勿起……

徐城、翠晴劝了她好一阵，她才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泪痕。

  徐燕凝视着翠晴，她不停地叮嘱:

徐燕：阿妹，侬要进城读书，好好学习文化，晓得伐？做额新女性，勿要学燕儿姐，伐（没）有办法去依附男宁（人）。

翠晴不明所以，她瞅见徐燕眼神殷切，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徐燕姐弟顺路祭拜姆妈，二人仔细打扫了母亲的坟墓。回家途中，一伙妇女争相来看徐燕，她们羡慕徐燕嫁得好，攀上了高枝，如今成了城里的贵妇。妇女们拉住徐燕的手嘘寒问暖，不停地打听城里的生活。

  一些人问城里流行什么款式的衣服、首饰；另一些人夸徐燕出落得更漂亮了，更有气质了；还有人夸奖徐燕旗袍洋气时髦。徐燕心里烦透了，她急忙上车回家。妇女们望着汽车喷出的尾气，叽叽喳喳个不停，大体说徐燕忘本、看不起她们。

晚间，徐燕嘱徐城将兄弟们打发出去喝酒。屋内，她悄声同阿弟托出逃计划。

徐城实在无法相信，他一阵阵耳鸣，觉得自己听错了。

徐城：阿姐侬港啥（姐姐你说啥）？

徐燕一双杏眼扫到徐城脸上，她重复着方才的话：

徐燕：吾要离开联帅，吾要抖（逃）出去喏。

徐城一脸惊愕，良久说不出话来。他愣了几分钟，同徐燕说：

徐城：联帅待侬老好，待吾阿（也）好，侬奔额啥（你跑啥呢）？

徐燕咬着唇，眉头皱了起来，她凄然地道出原因：

徐燕：如果吾勿抖（不逃），吾要西特（死）哇。联帅做脱嘠多宁（联帅杀了很多人），侬辣（在）城门奎（看）到喏。吾砸伊桑气（我惹他生气），伊会做脱吾哇（他会杀了我）。

徐城：伐会，伐会，伊欢喜侬（他喜欢你），侬脱伊港好务（你和他讲好话），伊伐会错气侬哇（他不会生你的气）。

徐城尽力劝着阿姐。

徐燕铁了心，她觉得呆在徐伯钧身边万分危险，况且她再也无法忍受联帅阴晴不定的性格了。她真是受够了，她一定要走的，一定要走的……

  徐城劝不响阿姐，他现在为姐弟俩的前途命运担忧了。徐城眉目笼了一层阴霾，他声音变得恐惧起来。

徐城：联帅本领通天，耳目遍地，侬抖阿里哇（你去哪里呢）？如果抖勿出（逃不出），伊会干脱侬（他会杀掉你）！吾阿西特（也会死去）哇！

徐燕“扑通”向弟弟跪下，徐城连忙扶住了她，徐燕只是不起来。她一直苦苦哀求徐城：

徐燕：阿弟，侬帮帮吾，侬帮帮吾……

徐城望着跪在地上的阿姐，她可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他终究软了心肠。现在也只有他能帮阿姐啦，左不过一个死，阿姐都不怕，自己怕啥。此时他忽然觉得胆气壮了，他点了点头，答应了阿姐的请求。两人在屋里细细商量着出逃计划，待马弁喝酒回来，徐燕假装睡去，徐城却在棺前烧纸。

  三更天众人睡得迷糊，徐燕穿了一身玄色长褂，戴了一顶褐色礼帽，拎着手提箱，坐着汽车赶到了火车站。徐城将阿姐送到站台，望她一路保重。徐燕同他告别，之后决绝地登上火车。火车发出轰隆隆的噪声，向前方驶去，徐城终于看不到阿姐的影子了。

徐城回乡后，假托徐燕有恙休息，不方便接见客人。过得几日，他风风光光埋葬了父亲。葬礼一过，他领着士兵回到了联帅府。此时，徐伯钧已动身前往天津。

  原来杨武德说动了左祖昌，左祖昌领杨到天津拜见裴勋，裴勋同意徐伯钧拜他的山门。杨武德忙给徐伯钧打了一封电报，请他定夺。在徐燕回乡的第三个夜晚，浦口车站站长突然接到津浦铁路局通知:联军总参谋长尤宗律要去天津迎接太夫人，请在凌晨四点，在发往北方的客车上附挂头等车厢一节。

凌晨三点半，一艘汽船从江南驶来，发出“突突突”的鸣笛声，声音停止后，浦口码头上来了六个汉子。矮胖子尤宗律穿着灰底银花长袍，袍外罩着黑背心，头戴瓜皮帽，他笑嘻嘻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五个马弁，其中一人个子高挑，皮肤也很白皙，军帽压在眉毛下面，嘴上有一撇胡子。他跟在尤的后面，但看不清面目。

  路局局长慌忙迎接尤到站长室。尤道：

尤宗律：我有公务在身，不能离开，烦请局长替我去一趟天津如何？

局长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答应。尤指着马弁们说:

尤宗律：这五位弟兄护送你北上，多多关照！

局长受宠若惊，带着五人上了头等车，随即汽笛一响，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下午3点，列车进入济南地界，高个子白皮肤的马弁望着四周不挂叶的树木，他打开了车窗。迎着凛冽的寒风，他满怀深情地凝望着天空。局长感觉此人有些蹊跷，但见一位年轻葡萄眼的汉子怒目而视，他也不敢多嘴。车到天津站后，局长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联军总参议、北京政府的农商总长杨武德为何专程迎接。等一行人坐着汽车离开后，坐在车上的他仍然满头问号。车子来到魏家花园，他才知道那个用帽子压着眉的“马弁”竟然是五省联军司令徐伯钧，葡萄眼的“马弁”自然是他的心腹徐远了。

徐燕下了虹口车站，她先去易公馆找了易家大小姐易钟灵，借了她屋里的座机，给段绿卿打了一通电话。段绿卿坐了黄包车，将她领到上海英租界的出租屋内。

  客厅里，她居然见到了恩人沈佳妮，二人不由地畅谈一番。段、沈问她为何出来，她只说与徐伯钧感情破裂，从联帅府逃了出来。沈佳妮对她的做法十分赞同，邀请她参加上海的武装暴动。

徐燕拒绝了，她声称自己不懂革命，况且徐伯钧是她的恩人，她不能忘恩负义。段绿卿劝她登报离婚，徐燕摆了摆手，她不愿自己的私事闹得人尽皆知，弄得自己和徐伯钧下不了台。她不会久留上海，因为她怕徐伯钧寻迹找来，这样她的朋友就危险啦！她只想离开徐伯钧的控制范围，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沈佳妮见她保持中立，也不再强求她了。

沈佳妮写了一封介绍信，推荐燕子去长沙女子学校应聘音乐老师。徐燕感激万分，不停地道谢。她想佳妮姐还是这般热心肠，最是关心她了。段绿卿为她买了去长沙的船票，燕子捏着船票，紧紧抱住了绿卿。

徐燕瞅见桌上有一把剪刀，松散了脑后的发髻，决绝地拿起了剪刀：只听咔嚓几声，千万青丝散落一地，及腰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段绿卿从卧室拿来一个粉色发箍，亲手将它戴到徐燕头上，她将镜子递给徐燕。

段绿卿：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徐伯钧的姨太太，你是新时代的女性啦！

徐燕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一种报复徐伯钧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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