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

到达张大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成为地平线上的一颗又圆又红的咸蛋黄，张家的小院远远看去就像是笼罩在一匹金红色的轻纱之中。

岳绮罗在院外踟蹰良久，最终还是叩响了院门，胸膛里的心脏如擂鼓，激动的几乎要跳出胸腔。

老人：“来啦！”

院子里传来洪氏响应答，紧接着就听到她小跑过来的声音，门随即被打开。岳绮罗看到她围着一条蓝色的碎花围裙，油亮的大辫在脑后盘成一个发包，一只手抓着木门，另一只手水淋淋的正在围裙上擦，想来开门前正在做饭。

她是一张普通的北方妇人面孔，岳绮罗能在她脸上看到一点张显宗的影子。可是除却同张显宗一样的鼻子外，岳绮罗却也在她身上依稀看到月牙的模样。于是这倏忽间，她便把想好的词忘了个干净。

老人：“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姑娘，长的可真好。”

洪氏见来认识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又是诧异又是喜欢：

老人：“有什么事吗？”

岳绮罗“我……我要去天津卫走亲戚，这一路走的实在渴了，想和大娘讨碗水喝。”

不过那恍惚也只是一瞬的事，岳绮罗马上醒悟过来，她看到的不是月牙而是张大田的娘亲，于是便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

洪氏不疑有诈，一听这话赶忙把她迎进来：

老人：“快来快来，哎呦，要到城里去，那一会儿你可得走不少路。这天气太热了，你等等啊，大娘给你端碗水去。”

她边说便往屋后走去，声音里透着欢快：

老人：“正刚好，我井里搁着昨天熬的绿豆汤呢……”

岳绮罗沉默，她禁不住想，如果李月牙没死，大概就是这副样子吧。

她的眼神悠悠地扫过这个收拾的干净整齐的小院。院里没铺砖石，而是处理的平平整整、夯实了的土地，却也收拾的没有一个土坷垃。院子一角搭了一个鸡窝，另一角则是柴火堆，院中央还竖着四个大小不一、充作桌椅的木头墩子，大的那个上面放着一盘瓜子。围着小院的篱笆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牵牛花和爬山虎，篱笆下面还长了几枝野花。

这是个平凡却很有生活气息的院子。岳绮罗不知为何，就将这个院子和当初月牙同无心住的小院重合起来。

张大田：“娘！”

篱笆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接着，一个人从半开着的门外走进来。岳绮罗凝神看去，这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粗布做的褂子，下面是一条阔腿的长裤和一双破破烂烂的黑布鞋，手里拎着一把铁锹。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同张显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来，岳绮罗就知道，他是张大田。

似乎是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家院子里有些奇怪，张大田直勾勾地看了岳绮罗好一会儿，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张大田：“绮罗！”

可能是看到她有反应，张大田傻呵呵地笑起来:

张大田：“绮罗！”

边说边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张大田：“绮罗，绮罗，绮罗，绮罗！”

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觉。

张显宗的两魂一魄附身在她身边的活尸身上，纵使她如何去费尽心思提升那活尸的力量，作为活尸的张显宗，也只不过能说几句简单的话罢了。再多复杂的感情，他也表达不出来，最后只能笨拙地抓她的手指，让她点他的眉心去感受。所以这小半年来，她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她的名字。

或者说，她已经有十年的时间，没有听到过他叫她的名字。

而这个张大田不过也只有一魂六魄，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可是他却一见到自己就能喊出名字，抓着她的手也是温热的……

她干涸的双眼渐渐有了一层湿意。

岳绮罗“活着就是这样的，”

她想。

岳绮罗“张显宗若是能活着，就真的太好了。我想让他活着，他不能一直那样的‘死’。”

洪氏刚端了一海碗的绿豆汤出来，就看到自己的傻儿子正抓了那姑娘的手喊人家“绮罗”。

她吓得差点摔了碗，赶忙小跑着来到岳绮罗跟前，把碗放到树墩子上，一把拉开了张大田，嘴里还不住斥骂:

老人：“大田！你干啥呢？！小心我叫你老子回来揍你！”

转身又给岳绮罗赔不是:

老人：“小姑娘，你可别害怕。我家、我家大田他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就是有点傻气，看到个漂亮的小姑娘就喊人家‘绮罗’……”

岳绮罗“没事的大娘，我不害怕。”

张大田的手松开了她冰凉的手，岳绮罗也回了神，赶忙摇头。

岳绮罗“他不是坏人，我知道。”

洪氏长出一口气，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唉，我家大田自从前几年出了事儿，就有点疯疯癫癫。就说这个，见到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就喊人家‘绮罗’，也不知道是哪听来的……不过他也没抓过别人啊，他这、这……”

岳绮罗看看张大田，他还在对着自己痴痴笑着。因为看到她也在看他，张大田又咧开了嘴:

张大田：“绮罗。”

哎。岳绮罗在心里悄悄地应了一声。

老人：“哎呦你看，我说这个干什么。大田你快点进屋，可别给人家再吓着了。”

洪氏一边说一边要赶他回去，然后又对岳绮罗说:

老人：“你快坐下歇歇，这碗我刚刷的，绿豆汤放了糖，可凉快了，你喝一口解解暑气，待会儿可得赶快进城。”

她忽然一拍脑袋:

老人：“嗨，看你什么也没拿，这一会儿走夜路可也太黑了。我给你拿盏灯去……”

岳绮罗“大娘！不用了！”

岳绮罗赶忙拉住她的手，洪氏一转头，岳绮罗纤细的指头就点上了她的眉心。

岳绮罗“你正在做饭……”

她单薄的声音缓慢而又魅惑，洪氏的瞳孔慢慢的散了。

岳绮罗“……突然有些累，就回屋躺了一会儿…再过一刻，你就会醒来，醒来以后，你就会忘记今天有人来讨水喝……”

洪氏睁着眼，恍恍惚惚地进了屋。张大田喊了声

张大田：“娘”，

好像是觉得自己的娘有些不对，回头又看看岳绮罗，声音里带着疑惑:

张大田：“绮罗？”

岳绮罗“你娘没事，她只是累了。”

送走了不相干的人，岳绮罗也不必再装样子。她用帕子拂了拂小树墩的灰尘，然后坐了上去。张大田听她说洪氏没事，就也坐到她对面，趴在大树墩上笑嘻嘻地看她。

岳绮罗“你……叫什么？”

岳绮罗看他顶着张显宗的傻笑，既觉得丢人又觉得好笑，还有一点奇妙的羞意，叫她不由自主地转了身去。

张大田：“张大田！”

张大田大声回答，显得生气蓬勃。岳绮罗听他回答得这样响亮，便觉得心中一震。她想到张显宗永远呆板而冰冷的声音，突然好替他嫉妒眼前的“张大田”。

岳绮罗“你不是张大田，你是张显宗。”

她转过身十分认真地对他说。

岳绮罗“你是张显宗。”

张大田：“绮罗？”

张大田似乎不能够理解她的意思，歪了头看她。

张大田：“我是张大田。”

岳绮罗“张显宗。”

张大田：“张大田！”

岳绮罗“张显宗。”

张大田：“张大田！”

岳绮罗“我说你是张显宗，你就是张显宗！”

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反驳自己的话，岳绮罗突然有些生气，这一张口，不自觉地在其中加入了可以震散魂魄的力量。可是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连忙放出神识去探查他和洪氏的神识。

所幸她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洪氏的魂魄有些松散，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恢复。至于张大田那一魂六魄，竟然同活尸里的张显宗一般，纹丝不动。

岳绮罗久久不语，可是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说好，好就好在这张大田就算死了也不怕魂飞魄散，她只要保证好另一半的张显宗魂魄不松散，就能够永远拥有一个完整的张显宗；可是坏也坏在张显宗这两部分灵魂都是各自为政，就算他这一世“投胎”成功，死后还是要重新“投胎”。

而她尚不能确定自己可以搞定这一世重新投胎的张显宗，更遑论下一世、下下一世……

她的一辈子太长，也许会到时间尽头才算停止。这是她曾经毕力所求，踏着万千人的魂魄与血肉得来。可是事到如今，她却第一次惶恐自己的灵魂不灭、长生不死。

张大田：“绮罗？”

张大田这一次没有再和她对抗，而是满怀关怀地看着她。岳绮罗的手轻轻抬起来，放到他的手上。她感觉手中抓着的是一团火，灼烧着她的手，还一路延伸到她的心脏。她还是想叫张显宗活。

岳绮罗“张显宗。”

岳绮罗微微低头，刘海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

岳绮罗“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张大田笑着说:

张大田：“好！”

岳绮罗“我们来玩捉迷藏的游戏。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分开，各自生活。如果有谁……有谁耐不住了，就去找对方。先找到对方的那个人，算输，好不好？”

张大田：“好！”

张大田哈哈笑起来。

张大田：“输了的人，做乌龟王八蛋！”

岳绮罗就惨兮兮地笑起来:

岳绮罗“不做乌龟王八蛋，输了的人……输了的人，就和赢了的人回家，赔一辈子给他，好不好？”

张大田：“陪一辈子？”

张大田认真的想了想，一对浓眉拧成一股，最后终于郑重地点头:

张大田：“好！”

岳绮罗伸出白生生、水嫩嫩的小手指，弯成一个半圆，轻声对他说:

岳绮罗“我们来拉勾。”

张大田因为常年做农活而起了茧子的手伸过来，一根和岳绮罗相比显得粗笨的手指圈住她的小指:

张大田：“我们拉钩。”

他们像是在举行一个小而神秘的特殊仪式，两个人的表情都那样小心翼翼且十分凝重。他们又轻又柔和的声音一起响起:

张大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岳绮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岳绮罗御起纸人，在半边夜幕半边残阳的半空中渐渐远离了那个小院。

岳绮罗“永远都……不许变。”

她坐在纸人背上，轻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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