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暗流

夜色正浓郁，房子四周一片寂静，恍若无人。屋内的两人仍在下棋，黑白二色的棋子带着似有若无的光晕。

待到戌时，一家丁行色匆匆，至门口方看见屋内的人影，收敛了神色，自使人通报。桌上是残缺的棋局，尚未分出胜负，弘历略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换了原先打算下的棋子。

那家丁身穿墨绿色细竹纹的常服，向两人问安后俯身轻声与白衣男子说了些什么。他听罢，眉头微蹙，抬眼同弘历对视，“家里有些事，方才提及的我会帮你办，现下便恕芜梁告辞。”

对坐之人心中轻笑他的言谈切换自如，语气不咸不淡:“家中之事要紧，棋可改日再下。柳絮阁，明日午时再叙。”那人作揖，轻声出去。

墨绿色，细竹纹，众所周知江南薛氏家纹。哪里是什么家事呢，想必族人四处惹事，身为薛氏少主，收拾烂摊子而已。

客既已走，主人又何必继续留在此处。弘历收起桌上的棋盘，走出了屋子。

江南自古出才子，故氏族林立，由以薛吴两家为首，每每年末必有事出，却不知缘故。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北部的蒙古亦与中原的大清同赏一轮圆月。月圆时，恰似弓满之时，皎洁如纯白的雪。

蒙古自助大清入关后便蓄势许久，世上岂有无利可图便行相助的美事。并非蒙古各部未曾提起，只大清向来不置可否，维持那表面的友好。刚入关时大多满蒙联姻，出了多少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和妃嫔，如今竟连联姻之意也无。

大清与蒙古，好比秦楚之盟，便再友好亲密也不过是共同谋利，利尽则散。故，每一位继任可汗之位的人，都在谋求一个契机，战争便从此开始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满是青草的草原上，叶子亦有些枯黄，牛羊白茫茫的一片，数不胜数，美中不足之处在于没有粮食。

正中央的王帐中，一男子约莫四十几岁，脸上却有许多皱纹，面色威严，细看方觉那捏着书信一角的手，隐隐微颤。下首一人起身，左手覆于身前以示尊敬，乃蒙古各部族族长对可汗的礼节。

“可汗，巴林部请驳回那中原官员的书信，他们的交易太不可理喻，蒙古已无利可图。”他声音极大，几乎恨不得让周围帐内的人全都听见。

这么些年，他深知巴林部族长的性子，自然不会说什么，以牛羊换粮食，每年不成文的交易。但近年的交换量越来越少，新帝登基后，开始每斤羊肉换七八斤米，视每年的收成略有调整。

如今，竟成一斤羊肉只能交换三斤米的地步，莫非欲挑起战事。他思虑片刻，开口便不容置疑:“蒙古不是不能打仗，只粮食非换不可，何况那信上所写未必是大清皇帝之意。你们中有人主张拒绝，那让各部族的人靠什么过冬，只吃肉吗？”众人嘘声，不敢出言反驳。

那句未出口的话便是，现在的局势，先起战事者必输。各族族长退下后，他只留身边科尔沁部的亲信之人。一身戎装之人目光涣散，其他人皆在想换粮之事，他想的却是一封来自京城的信。第一次，直言不想在宫中，然另一封用蒙古上古流传的字符，刚刚译完。

他心里有事，见可汗看向他，出声道:“这封信与原先您的猜测一致，格格对此事有其它想法。”将信呈上，他垂首不语。

看完亦是大惊，京城能让人变得与从前的性子截然不同，青漓入宫前是一张没有染上任何色彩的白纸，如今是深不见底的墨黑。

不露所想，他两眼看向夜幕中的草原，注视几十年来他统治之地。“你安排信使以同样的方式回信，我同意她的方法，切记不要把自己搭进去。”大清各方回信都不同，每个人心口不一，试图拿蒙古各部作饵，谋求更多的利益。

他定了心神，行礼后方欲退下。听见可汗唤他，又停了脚步。“江宁关于璇玑宫会面之事，让人请他们的人前往蒙古商议。”

“是，牧岺明白。”璇玑宫，就算在蒙古也声名震耳，千年不倒，根基深厚。可汗竟要与璇玑宫的人……

已近亥时，无一点灯光的草原漆黑一片，笼罩在不知名的暗流之下，无可奈何地入局。或许知晓，亦只能被牵扯进一张网中。

第二日清晨，将近冬日的太阳毫无温度的照进锦春阁，床沿边坐着的人唤来婢女梳洗。此次的交换信息一时让她手足无措，昨夜想这事，怎么都睡不下。

景阳宫的手段不可谓不精明，顷刻间得宠，六宫粉黛无颜色，叫人咂舌。因肚子里的孩子，荣辛又掌握了几条消息渠道，宁嫔在禁足时便找人与她联络，暂且不明言。

眼下宁嫔轻易得宠，前朝蒙古出身的官员也提拔了不少，一时有些摸不清用意。已经投了侧福晋，可要将此事告知。她楞楞地看镜中的自己，失了仪态。

若此事答应了却不成，岂非惹祸上身。可若不答应，自有他人应下，又能如何，还是再考量几时。

见几日都无音讯，宁嫔自然知晓她作何想，不敢行事果断，一味谨慎是无用的。

江南薛家，蒙古各部，璇玑宫，桩桩件件足以搅浑京城乃至整个大清的水和局势。这水自然本就是浑的，不过让它变得更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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