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沅沅！”张万霖赫然起身，一把拉住了呆在原地的陈沅的手，用力将她往自己的怀里一带，还没等她全然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和张万霖一起，被一众黑衣短打的永鑫弟子簇拥着向戏院外走去。永鑫公司二当家，自然是无人敢阻拦的。身后尚是一片枪声不绝于耳，张万霖却已拥着陈沅上了车。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才带了几分温热的掌心，此刻已全然是一片冰凉。张万霖侧头去看身旁的少女，只见她双目低垂，长长的发辫垂在脸侧，将她的容颜全然挡住，可通过那微微颤抖的身子，却也不难想到她此刻究竟有多么害怕。张万霖忽然觉得心头一动，一双浓眉不禁轻轻蹙起。他猛然间抬起了手臂，将少女的身子，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张万霖紧紧拥着怀中的人，此刻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安慰她。少女的脸颊紧紧地埋在他的胸口，似乎有点点冰凉透过他的衣襟，渗入到他的心口。安慰，本来就非他所长。此刻的张万霖，只有轻轻地拍抚着陈沅的后心，权做安抚之意。

“万霖……”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万霖才听到身畔的小姑娘轻轻嗫嚅着开了口。他迅速垂眸去看她，只见她已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中果然还挂着几颗未干的泪珠，他尚等不及开口去问，忽觉那紧紧握着他掌心的小手似乎又收紧了几分。张万霖不禁带着几分诧异的看向陈沅，却见得她那一双黑水晶一般的眼眸中，此刻正带着几分紧张、几分郑重。陈沅抬起手，随意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这才沉下了声，带着几分哽咽的说道：

“方才……在那刺客刺杀徐国良之前，我看到了对面戏楼上，同样也有刺客。可那枪口，瞄准的不是徐局长。是你。”陈沅说着，脸上似乎又要有泪涌下来。她紧紧地扣着张万霖的手，那淡粉色的指甲此刻都已然呈现出一片青白，软糯清甜地声音微微颤抖着，再次开口道，“侬最近出门一定要小心，我害怕……”

陈沅的话音还没落下，身子却忽然被张万霖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方才陈沅猛然间站了起来，挡在了他的身前。这个傻丫头……他轻轻的抬起手，抚过她那满头柔顺的黑发，早已历经了风刀霜剑的内心，此刻却正被融融的暖意所包围着。陈沅忽然被他拥在怀里，先是一怔，等了好半晌仍不见他做出回答，忙带着几分急切的再次开口道：“侬……”

“我晓得了。”张万霖终于慢慢的松开了怀中的少女，将双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双肩之上，缓缓地，把她的身子扶了起来。少女的腮边依旧挂着几点泪珠，脸上也仍旧透出几分苍白，想来是惊魂未定，并未及往日那般花月娇羞，却也颇得几分西子之貌。张万霖的目光落在陈沅的身上，一双桃花眼中却是难得的几分认真。他指腹轻抬，划过美人香腮，将那颗泪水轻轻抹去，这才开口道：

“侬放心，我尚未娶到侬这般曼妙佳人，就算是入了阎王殿，也是要回来的。”他说完，一双桃花眼不觉微微眯起，眼眸中的笑意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那般轻慢。陈沅听到他的话，不觉愣了一下，再抬眸去看时，只见他正满含笑意的看着她，那方才还带着几分苍白的面颊此刻却是不由得一阵发红。她猛然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嗔怪道：

“谁说要嫁给你……”哪成想，她话音尚未落下，下颌却已然被张万霖轻轻抬起。他似乎早就料想到她会有此回答一般，双指准确地钳起她的下颌，微一用力，便让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在了一起。他微微俯下了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凑近，有些狭窄的空间里，瞬间又充满了他那独特的气息。陈沅被他看得一阵心乱，只想要后退去躲，可张万霖又哪里肯给她机会，双指微微用力，又将她的下颌微微抬了抬，这才慢慢开口道：

“我现在就去找陈司长提亲，我只问侬，嫁不嫁于我？”他一双桃花眼中仍旧带着笑意，语音中似有郑重，却又似玩笑。陈沅看着面前的男人，那想要点头应答的愿望此刻就横亘在她的心口。她很清楚，自己当然是愿意的。可他呢？他是真的愿意娶她，还是……不过是一时兴起的一句玩笑？还有父亲……父亲真的会把她嫁给张万霖吗？

陈沅轻轻抿了抿唇，一双秀口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作答。而张万霖的汽车，也恰在此时，停在了陈府的门前。或许是听到了戏院闹出的动静，车子方才听稳，陈府的管家张博已然快步迎上了前。陈沅隔过玻璃，看到快步赶来的张博和隐隐站在门前的父亲，急忙推开了张万霖落在自己下颌上的手。还没等张万霖说话，车门已然被张博打开，老人家似乎带着几分急迫的，将陈沅扶下了车。

“老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张博看到陈沅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他紧紧拉着陈沅的手，带着几分担忧的看着面前的少女，“小姐，您没事吧？”看得出来，张博对于陈沅，实在是发自内心的疼爱与关切，如若不然，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管家，又怎会在此情此地，忘记了身后还停留着一位贵客？

“张伯伯，我没事，您别担心。”陈沅轻轻拍了拍张博的手臂，脸上的微笑中渗出温暖与安慰。另一边，陈煜赫然大步走了下来，他上下环视着面前的女儿，见她并无大碍，便立刻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张万霖。他此刻已然从车上下来，正站在三人的面前。陈沅猛然间想起了他方才的话，只恐他真的在这样一个不是时候的时候提起，刚想开口说话，却见陈煜已然站定，向着对面的张万霖抱拳行礼，开口说道：

“多谢张大帅亲自送小女回家，改日，陈某定登门致谢。”“举手之劳而已，陈司长不必客气。况且我与令爱……”张万霖说着，随意的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已不自觉恢复到了如同往日面对他人那般的倨傲轻狂。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转向了陈沅，一双桃花眼中似乎带着几分暧昧的笑意。可……他话音尚未落下，却已然被陈煜打断。老者微微上前一步，站在了陈沅与张万霖之间，将他的注视格挡：

“今日天色已晚，陈某便不留张大帅入府了。改日，定当亲自携礼，去拜见三位老板。”陈煜的声线微微沉下，那独有的威严赫然入耳。天色很暗，他脸上的表情虽然看不太真切，可单是那语气，已不能不让人带着几分敬畏。张万霖虽素来目无尘下，此刻却也深知陈煜身份与旁人不同，自不便与他争辩，只朗声一笑，随即点头道：

“陈司长说的是。我回去一定告诉我大哥，备一桌好酒好菜，恭候陈司长大驾。”他说完，便迈开脚步，转身要上车。可待到行至车门前的时候，张万霖的身子忽然一滞，他猛然间抬起了头，将目光落在了陈沅的身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开口说道：“沅沅，我同侬说过的话，侬可不要忘了。”

陈沅当然没有想到，他会当着父亲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脸已然泛起了一层红晕。她迅速垂下了头，避开了那个令她心动的灼灼目光，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张万霖得到了她的肯定，方才躬身上了车，在夜幕笼罩之下，那辆绿皮车子，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先进屋吧。”陈煜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女儿，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揽住了她的肩，这才使陈沅收回了那落在远方道路上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顺着父亲的脚步，一起进入了屋内。

“沅沅。”陈煜与她同坐在厅内，脸上的表情却似带着几分凝重。方才的那般情状，他自看得清楚，又如何不知晓她恐怕早已对那张万霖动了真情。可那张万霖……陈煜想到这儿，脸上的表情愈发沉了些。若是放在先前，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张万霖这样的人，陈沅作为上海市经济司司长的独女，她大可以选择任何一个她喜欢的人。哪怕……这个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万贯的家财，这些都不要紧，因为……还有他在她身后支持着。可如今……

南方革命军如火如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到上海，而北洋政府，早已是强弩之末。各地方军阀割据，虽看似雄踞一方，可究竟又有多少实力，能与那凝结了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革命军相抗衡？他已然到了这把年纪，自己的未来究竟何去何从，早已经不是他担心的问题。可陈沅……她还是个孩子。若是没了自己这个依靠，这乱世浮萍，她一个女孩子，又能去依靠谁呢？

“爹爹……”此刻的陈沅当然不知道陈煜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她只念及父亲之前的嘱咐，以为是父亲因为自己的忤逆而恼怒，心头不觉有些担忧，带着几分心虚的，她垂下了头，双指紧紧地绞着衣摆，惴惴不安的等待着陈煜的下文。“沅沅，我只问你，方才那张万霖要你记得的……究竟是什么事？”陈煜思索了良久，终究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将目光再次转向了陈沅。

而陈沅，只觉身子微微一僵，一双笼烟眉轻轻蹙起，似羞似怯的嗫嚅了好半晌，方才慢慢说道：“他说……他说要向爹爹来提亲……问我……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少女一面说着，一面早已是羞红了脸，一双眼眸紧紧地盯着那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唇角却仍旧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的表情自然是被陈煜尽收眼底，老者看着她那微微牵起的唇角，心头已然明白了她那少女怀春的心意，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此刻的陈煜只觉得身上似乎带着几分乏力，若说护她半生安稳，想来那张万霖自是做得到的，只要他想。可……他真的愿意吗？如果陈沅，不是他陈煜的女儿呢？又或者说……如果他陈煜，已然不是上海经济司的司长，他可还愿意，去护他的沅沅，一生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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