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急雨。
晴空中飘来一团如山的乌云,乌云从上端坍塌下来时,其中蓄积的能量就弄得山谷中雷鸣电闪。
西面山上的栎树林、石崖、石崖上悬挂的飞瀑都还被太阳照着,山峰后的天空也还一片湛蓝,谷中的露天金矿上却雨脚如注。一道道闪电蜿蜒而下,雷声贴地滚动,它们在寻找铜和铁。闪电和雷找到了铜,牛脖子上的铜铎,一团蓝色火焰在牛肩胛下蹿起,长毛纷披的牲畜倒地抽搐。闪电和雷找到了铁,木板屋顶上的电台天线。电流顺着天线蜿蜒,像咝咝叫着的大蛇,进入木屋中,电台噼噼啪啪爆出蓝色火花。报务员摘下耳机:“电台烧了。”
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乌云中的能量耗尽了。雨水落尽,雷声隆隆远去。太阳照亮湿淋淋的草木,和山坡上能住上千人的座座木屋。空气充满了硝石刺鼻的味道。敛声的鸟突然开始鸣叫。河滩上站着许多湿淋淋的人,他们是淘金的金伕,还有哨位上持枪的哨兵。急雨造成的浑浊洪水在他们眼前急急流淌。
等到穿着干衣服的哨兵来换了岗,被暴雨湿透的金伕子才被允许离开现场。
金伕子和下岗的哨兵一起鱼贯进入金矿出口处的木屋,在一间屋子里脱光湿衣裳,再在另一间屋子里换上干衣裳。两个股长目光炯炯监督整个过程,换衣服的金伕子要在他们面前脱下草鞋。脱下的草鞋扔在一个大木桶里,装满了,用橡皮水管淘洗,几百双草鞋能淘出几两金子来。脱了鞋的金伕子还要在两个股长面前张开脚趾,张开嘴,以防夹带。这是一座富矿,整个流程都是为了防备有人夹带了金子走出矿场。要是有人能夹带出一片麸金,价值起码超过好几天的工钱。
这也是急雨到时,他们必须待在原地不准离开的原因。
金伕子吴树林在股长面前张开左脚趾,又张开右脚趾,忍不住说:“股长,怕是要出大金子了。”
大金子,俗名狗头金,是重达几斤几十斤的天然金块。金矿开挖这一年多,已经出了五块大金子。
股长说:“出大金子好啊,有利大后方建设,有利抗战。但你咋个晓得?”
吴树林说:“这么急的雨,肯定是雷闻到了味道,找大金子来了。”
股长笑笑:“喝姜汤去吧。雷没有找到大金子,反倒把电台打坏了。”
哨兵赵兴旺用干毛巾擦拭淋湿的步枪,要在股长面前脱鞋。
股长说:“你站哨在坡上,又没下到矿里,不用脱了。”
赵兴旺说:“又要出大金子了。”
“雷真是来找大金子的吗?”
“我看反正要出大金子了。”
急雨到来之前,他站在坡上的哨位,看河沙被金伕们一筐筐挖起来,倒进淘金的木槽,那些被水冲击的沙中有比往天更多的金粒在闪光。他还看到,金伕子吴树林端起一筐沉重的沙,身子一歪,差点儿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滑倒。金伕子打滑的脚,蹭去石上的青苔,闪出了一团金光。赵兴旺不晓得吴树林的名字。只看到他端起那筐河沙,看到脚下那团金色时,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就故意让抱着的筐脱手,让倾倒出的沙把那团金色掩住了。赵兴旺差点儿喊出声来:“出大金子了!”
恰好这时,闪电像鞭子一样抽在树上,雷声炸响,然后,如注的急雨就下来了。
赵兴旺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紧盯着溪上。几次,雨帘遮住了视线,当那个金伕子的身影显现出来时,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赵兴旺看见他还仰起头来,任鞭子一样的雨线抽在自己脸上。赵兴旺想,这家伙一定想发出狂笑,就像自己也想仰脸在雨中狂笑。
雨停了,太阳出来。哨声响起,浑身湿透的金伕子和哨兵们往换衣换鞋的木屋移动。
赵兴旺问那个金伕子:“你叫啥子名字?”
“我叫吴树林。”
“我记住了,你叫吴树林。”
“你站你的哨,我挖我的金,记我名字干什么?”
“记住了,就不怕你跑掉。”
刚才在急雨中,两个人都只在心里狂笑,此时都有点儿多话了。
脱湿衣服的时候,吴树林龇牙咧嘴,刚才在溪中假装失手,把那筐揭出了大金子的沙倒回原处时,把腰闪了。吴树林和赵兴旺,两个人光着身子在股长面前过,两个人都有些多话,都对股长说:“要出大金子了。”
赵兴旺要像金伕子一样把脚上的鞋脱下来,股长对他说:“站在坡上的哨兵不用脱鞋。”
哨兵不光是站在坡上,沾不到金沙,脚上穿的也不是草鞋。护矿的哨兵穿的是帆布帮橡胶底的鞋,就是下到溪里,也沾不上沙里的碎金子。
在另一间屋子,大家把身子擦干,彼此的身体袒露无遗。吴树林身体强壮,腿上胳膊上肌腱突起。赵兴旺却盯着吴树林双腿之间:“本钱不小。老家的女人不知怎么念想。”
吴树林说:“老子挣够了钱回去,叫她……我还可以帮忙去照顾你家婆娘。”
赵兴旺一边穿上干衣服,一边说:“老子当兵吃粮,没有安家,人家的婆娘都是我的婆娘!”
旁边有人笑道:“看这两个过嘴瘾的!可惜这山上只有牦牛是母的!”
大家出了屋子,穿过一片草地,到食堂去喝暖气祛寒的姜汤。
换班的金伕子和哨兵进了金矿。
喝姜汤的赵兴旺和吴树林都捧着碗从木屋里出来,站在坡上,眼睛都望着刚才现出了一团金光的地方。
吴树林看一眼赵兴旺:“啥子都叫你龟儿子看见了!”
“上山打猎,见人有份。那么大份财喜,一个人独吞谨防屙不出来!”
这时,就听到溪水中淘沙的金伕发一声喊:“出大金子了!”
听这一声喊,吴树林和赵兴旺都腿发软,心发空,身子摇晃。
急雨造成了一场局部的小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急流冲去了溪上的沙子,确实就有大金子露出来了。一时间,见了金子的人、没见金子的人都在喊:“出大金子了!出大金子了!”
所有人都往出金子的溪流处奔跑。轮班的金伕、不在哨位上的士兵、警卫连长和矿长都向着溪边奔跑。
只有赵兴旺和吴树林站在坡上不动。
吴树林身体摇摇晃晃,他这是快晕过去了。
赵兴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对吴树林说:“财喜,枉然!枉然了。”
吴树林却站稳了身体,低叫一声:“不是那个地方!你看嘛,不是那个地方!”
赵兴旺站起身来,果然出了大金子的不是吴树林发现大金子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洪水非但没有退去,还在把别处的沙子冲来,在那里沉淀。
大金子出水了,被搬上了岸。
哨兵拉动枪栓,警告金伕们不准走出矿床。大金子起上岸,把头立即用一块红绸布把它盖住,放在淘金的水车上。把头和发现它的金伕子对着大金子磕头,按规矩,该杀一只大红公鸡,可这山上没有。只好当场宰了一只羊,又放了一挂鞭炮,矿长给淘出大金子的两个金伕子各赏了五个大洋。这才由两个士兵把蒙着红绸的大金子抬着,往金矿上唯一的那座两层楼的木屋去了。
揭开红绸,大家眼中都露出崇敬的目光。金块表面凸凹有致,棱角早已经在溪流中打磨光滑。像一朵生根在山头的云,也像一朵长在老树上的灵芝。
财务股长说:“就叫千年灵芝?”
矿长摇头:“俗了,俗了。还是叫出岫之云吧。”
“矿长到底是当过参谋长的,肚子里墨水多。”
矿长说:“少说屁话,拿秤来。”
大金子称重七斤三两。矿长把大金子用红绸包起来,锁进保险柜:“发报,向刘军长报喜!”
报务员向他报告:“火闪和雷顺着天线钻进来,把发报机烧坏了。”
矿长说:“我看你这个发报员一对吊梢眉毛,日霉得很。”
矿长又叫值班员拿矿务日志来:“我说,你记!”
矿务日志上便有了这样的记录:“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三日,下午三点五十七分,雷暴雨后,国营哈克里金矿出狗头金一块,全重七斤三两。该金出水,金伕子祭礼时,本矿上出现彩虹一道,此乃天降祥瑞,只可惜因电台被雷电损坏,不能及时报刘军长知道。”
2、法 王
山上寺庙的法王带着一众喇嘛出了寺庙下山来了。
寺院在山腰,有六百六十名僧众,背靠一面长满松树的岩石山峰,占地广大。
传说寺庙之所以选址在此,一说是因为第一世法王,一个游方高僧行脚到此时,壁立的岩石上有天生菩萨像示现。二说,寺院建此就是为了守护谷中旺盛的金脉。寺庙遥对着终年积雪的无量山顶峰,溪流从北面冰川发源,水绕山环百余里地,飞珠溅玉冲出南面峡口,在寺庙下方平坦开敞的山谷中平静下来,曲折蜿蜒。不是如此地形,湍急水流从山上岩石中冲刷出来的金子不会在这里积聚沉淀。
眼下这位高大肥胖的喇嘛,已经是这寺庙的十八代法王了。
寺庙志记载,哈克里大寺建成以来的两百多年间,寺院一共只在金矿里取过十八次金子。第一次,是建寺时为殿中佛像装饰金身金面。以后十七次,取得更少,只是为往生的十七代法王装饰金身。法王往生后,遗留在尘世的肉身以秘传法制成干尸,涂金后,盘坐肉身塔中,有序排列在殿上享受香火,接受供养。
民国初创,川军进入,不顾寺院反对,开采金矿。
本代法王常在夜深人静时,在前十七代法王的灵塔前伤心倾诉,因为在他任上没有守护住金矿:“末法时代来临,金脉被掘断,神山的宝藏被掏空,地方的财气将要枯竭,我哈克里政教福地衰败的日子已经可以看见了。”
最近,矿上连出大金子的消息更让法王伤心欲绝。
今天,矿上又出了大金子的消息,随着矿上响起的鞭炮声,闪电一般传遍四方。
法王再也坐不住,率领着一众武装喇嘛,下山往矿上来了。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他要请求矿长把大金子埋回地下。他们可以采走那些麦麸皮一样的、沙粒一样的细碎金子,但不能把那些大金子都挖尽了。那是山神的五脏六腑,任谁也不能让山神的肚子变得空空荡荡。
但矿长对他的出现视而不见。
股长向矿长报告:“刘参谋长,法王下山来了。”
刘矿长说:“我现在是矿长,不要再叫我参谋长了。”
刘矿长以前是川军某部的团参谋长,抗战爆发,随川军上了前线,保卫大武汉战役中负伤,现在领两连兵警卫金矿,并兼任矿长。
刘矿长说:“庙上不是在夏安居吗?他们不是怕这些日子出行,会踩死很多虫子吗?”
股长说:“要不要搭个帐篷,请法王喝个茶?”
“你龟儿子要是想改行开茶馆,递辞呈来我批,还送你一顶帐篷。”
股长就不再说什么了。
刘矿长说:“我不是舍不得茶,我是不想看法王伤心欲绝的模样,我不想再听他请求把大金子塞回到山神的肚子里去。他想看就让他看,叫哨兵不要拦他!”
法王进到矿上,看见出大金子的河滩上放过鞭炮的一地红纸屑,和金伕们祭过他们的邪神后留下一摊变黑的羊血。法王就晓得,真的是又出了大金子了。他带着悲伤的神情在矿区四处徘徊。和往回不一样,刘矿长没有出来迎接,几个股长也没有一个出来迎接。只有站在山坡上一个个持枪的哨兵,漠然而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啊哈!”这是法王喟叹金矿上的人没有礼貌。
“啊哈哈!”这是喟叹金矿上的人不是一般的没有礼貌。不顾他的悲伤,也不顾他为悲伤而口干舌燥。
最后,还是庙里牵了马下来,让他骑上马回庙里去了。
回到庙里,法王一言不发,听几个管事的喇嘛在底下商量:“他们挖出了大金子,我们要把每条山路都看守起来,不让他们运走!”
这样的议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矿上每次运金子走的时候,他们都会在路上伏下暗哨,监视,追踪,但都没有结果。因为押运金子时,矿上都会派出一整个连队,几十支步枪,十几支汤姆冲锋枪,和两三挺轻机枪武装护送。还有军部派出的部队半道接应。庙里的咒术师会念动咒语,用鸽子蛋大小的冰雹袭击他们。但是,他们都头戴钢盔,冰雹砸在钢盔上,非但不能伤到他们,反而自己立刻就粉身碎骨了。
但他们仍然一次又一次重复策划跟踪和伏击。
喇嘛们还私下怪罪法王接受了国民政府的委任状,出任了川滇边第四绥靖区区长。法王做晚课的时候,寺院的襄佐来向他请求用绥靖区区长的官印。
法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能让他们把大金子运走,寺院人手不够,要向各村寨下令,征发乡丁。”
襄佐说:“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为做而做,会有什么用,但你们爱做就去做吧。”
“我也是为了法王的权威,要是什么都不做,一直都束手无策,法王就要失去僧众和百姓的崇信了。”
法王拿出大印,叹口气:“拿去。”
他想说,出动了庙上的喇嘛兵,征集了四乡百姓中的火枪手,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大金子细金子被运往省城,不是更要叫僧众和百姓看轻自己吗?但他没有说。他只是叹着气,执了壶,转到后殿,在一座座肉身塔前,往一盏盏供灯里添上灯油。
塔里,敷了金,盘腿坐着的都是他的前世。他虽然体态松弛臃肿,却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干枯一样,发干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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