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凤鸾殿里，灯火通明，慕衍斜靠在主殿的软塌上，把玩着手里的凤头钗。

那钗是常昭最好的工匠领皇命制成，用了无双国进贡的黄金和西域进贡的最好的宝石，凤嘴那里还坠着一串去年南海王进贡的流光溢彩的珍珠串。

这是给墨曦然的赏赐中的一件，是最特别的一件。

墨曦然与夏初晴走到凤鸾殿，便看到了斜靠在软塌上没个正形的慕衍。

夏初晴识趣地留在了殿外，还遣散了所有守在附近的宫人，霎时间，偌大的凤鸾殿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墨曦然和慕衍两个人。

皇帝慕衍：回来了？

慕衍撩了撩眼皮，看了一眼刚刚走进来的墨曦然。

墨曦然走到正殿中央的琉璃桌旁坐下，拿起桌上那红玉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问道

墨曦然：这么晚了，舅舅怎么在这儿？

慕衍从软塌上坐了起来，没有回答墨曦然的问题，而是问道

皇帝慕衍：你不是说今晚要回丞相府吗？

墨曦然现在时间观念有点错乱，鬼界和人间的时间不同步，她在南冥王渡川那里待了三天，又跟尘渊回鬼王殿待了五天，而现在回来，人间却只是过了几个时辰。

墨曦然：我……

皇帝慕衍：我看到那蝴蝶了。紫色的。

墨曦然愣了一下，没想到慕衍会说这个。他怎么会认识这个蝴蝶？

皇帝慕衍：别那么惊讶，我认识你的生父。

慕衍到墨曦然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手里依旧把玩着那凤头钗

墨曦然：舅舅……

墨曦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提起这些，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慕衍看着手里的凤头钗，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皇帝慕衍：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她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也就十六岁吧，在慈宁宫门口，她入宫来给母后请安，我也是下了朝去给母后请安，就这么碰上了。

慕衍顿了顿，转头看了看墨曦然，见墨曦然也在看他，便笑了笑道

皇帝慕衍：傻丫头，不知道给说书的添碗水？

墨曦然也笑了笑，给自家没个正经的舅舅倒了杯水。

慕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便继续说道

皇帝慕衍：后来有一年，我跟宛儿微服私访，期限是一年，要去常昭的南方看看，双儿非要跟着我们一起去，我拗不过，就带上了他，就是在那一年，双儿遇见了你的生父——岳枫。

可是……

墨曦然：其实，都是阿娘一厢情愿，是吗？

慕衍看了看墨曦然，可能是天性使然，他对于墨曦然说出这样的话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也并未回答，只是接着说道

皇帝慕衍：双儿是我见过最明艳灿烂的女子，甚至都超过宛儿，连我的皇兄逍遥王都请求我给他们赐婚，那时候皇兄一门心思的对双儿好，只是双儿满心都是岳枫，根本看不见别人的好。

墨曦然在记忆中回忆了一下，逍遥王慕衔，在墨曦然小时候便有战神之称，征战沙场从无败绩，现下南海暴乱，逍遥王亲自领兵前去平定南海。

皇帝慕衍：可惜啊，双儿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见她如此执着，我便找到了岳枫。我问了岳枫，但岳枫明确说了他不喜欢双儿，他的心里有别人。作为兄长，我不忍看到双儿终日以泪洗面，便想以天子之威给岳枫和双儿赐婚，可是后来一想，那个人根本不喜欢双儿，强扭的瓜不甜，双儿嫁给他也未必会幸福。

墨曦然：我知道。

慕衍有些惊讶地看着墨曦然，墨曦然接着说道

墨曦然：我离家的这几年，跟阿爹一起生活过一段日子。阿爹对我很好，他说他有愧于阿娘，坏了一个女孩子的名节，但他不后悔没有娶阿娘，因为他心里没有阿娘，给不了阿娘想要的幸福。

皇帝慕衍：微服私访结束后，双儿找到我说，她已经有孕了，是岳枫的。我当时杀了岳枫的心都有，既然说了不喜欢，为什么要对双儿做出这种事，但是双儿不肯让我去找岳枫，她说她是自愿的，不怪岳枫。后来……双儿死活不肯打掉孩子，一心想把你生下来

墨曦然苦涩的扯了扯嘴角，这件事阿爹倒是没跟她仔细说过，只说自己当时走火入魔了，身边只有阿娘，再一醒来，便都已经发生了。

皇帝慕衍：后来，双儿便执意要嫁给墨景宣，我也拗不过她，便把她封为正二品雅宁郡主，赐婚了，后来，她便生下了你。其实墨景宣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我本来想着，既然双儿已经香消玉殒了，便把你接回宫里，免得你在丞相府受委屈，可是你不愿来，你说墨景宣对你很好。后来我问了墨景宣，他说他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一直知道双儿根本不爱他，他心里对双儿有愧，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疼爱，哪怕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他也依旧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疼爱。

墨曦然：他确实如此。

皇帝慕衍：是啊，那几年我派了不少暗卫观察他，他的确做到了。

墨曦然：阿爹他……也已经仙逝了。

皇帝慕衍：岳枫死了？

墨曦然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墨曦然：你好像对你后宫里的嫔妃们并不在意，对她们生的孩子也不在意。

墨曦然想了想，补充道

墨曦然：除了舅母。

慕衍笑了笑，提起苏宛，他的眼底便涌起了无尽的温柔

皇帝慕衍：宛儿是我的发妻，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后宫的其他人，若是可以，我真的宁愿她们从未入宫，我的心很小，装不下那么多人，有一个宛儿就足够了。

墨曦然：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但是舅母毕竟已经……你这样强行把她的魂魄留在体内，用心头血养着，又能坚持多久呢？

慕衍看着桌上的琉璃灯座，伸手拨了拨跳跃的火苗，说道

皇帝慕衍：你知道我为什么封你为昭瑰镇国公主吗？

墨曦然看着他的手，见他并不想谈论苏宛的问题，便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言。虽然苏宛现在的魂魄被强行留在体内，需得靠慕衍的心头血养着才能维持着“活着”，但毕竟是慕衍心甘情愿，看样子苏宛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阳寿已尽。他们偷来的时光也不知道还能过多久。墨曦然叹了口气，回道

墨曦然：差不多知道。

慕衍并不惊讶，只是看了看墨曦然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墨曦然在摇曳的烛火中看了看慕衍，良久，缓缓开口道

墨曦然：其实，从我的出生开始，便是一个骗局吧

慕衍收回拨弄烛火的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凤头钗

墨曦然：我本是那一年的七月十五子时出生，但是被你硬是改成了七月十四这个祥瑞的日期。舅舅，生辰可以改，命数……改不了的……

慕衍看着手里的凤头钗，瘦长的手指拂过那穗珍珠，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

皇帝慕衍：谁告诉你的？

墨曦然：岳枫。

慕衍手上的动作一顿，有些嘲讽地笑道

皇帝慕衍：他都告诉你了？

墨曦然：舅舅，您是个好皇帝，这是毋庸置疑的，您对于舅母来说，或许也是个好丈夫，但是……您不是个好父亲。我真的不明白，我明明就是阿娘一厢情愿生下的……生下的孩子，您为什么要强行给我换命格，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阿爹告诉我，跟我换命格的孩子，是您和舅母的孩子，是个马上就要落地的男胎……您为什么……

皇帝慕衍：小凤凰，有些事，不要看得太细，也不要看得太明白。岳枫还告诉你了什么？

明明是质问的话，可是却并无质问的语气，而是平铺直叙。

墨曦然：命格改不了，您强行给我换的命格只是阴差阳错的给我续了命，不然在五岁那年的那场疫病中，我就已经死了。当时冥界已经来人要带我走了，可是我的命格是……不是我自己的命格，所以他们没敢带走我，强行换来的命格正好给我续了命。

慕衍点了点头，然后忽然转开话题道

皇帝慕衍：皇兄战胜了南海国，那南海王战败求和，要将他南海的公主送来常昭和亲。

墨曦然对于这种一言不合就送女儿的行为有些鄙夷，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听着。

皇帝慕衍：我拒绝了，他那个小女儿不过才刚及笄，我也不想再充盈后宫了，没必要。

墨曦然：那南海王没有说过把女儿嫁给哪个皇子吗？

慕衍摇了摇头说道

皇帝慕衍：没有，南海王就是铁了心把女儿送到我的后宫里。我拒绝之后他便说送小儿子来当质子，美其名曰学习常昭文化，其实送儿子和送女儿对南海王来说都一样，南海国的男子有些也可生育，因此南海两位男子成婚也为常态，不过咱们常昭还没有与南海通婚的先例。

墨曦然：看来那南海王战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论南海王的女儿还是儿子，若是进了您的后宫怀上皇嗣，您顾及情面也必然不能再攻打南海国，但是……

皇帝慕衍：但是什么？

墨曦然：但是他们失算了，您并不是那种为色乱志的人。

墨曦然笑了笑，今晚的摊牌就好像悬在半空中的巨石轰然落地，很疼，却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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