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雪中
不知不觉,已是廿九,碧萝苑属于客房,却也被贴上春联,宛淳的好一双巧手,银掺的正丹纸在她手里,剪什么像什么,什么喜鹊梅花、春桃竹叶、蝴蝶蝙蝠,一溜儿的好意头,把“卍”字窗贴了个满满当当。喜气的红似乎让人也变得活跃了,下人们虽仍是谨言慎行,却也不似平日里死气沉沉,一个个勤快匆忙,洋溢着年节时才有的喜悦。
无忧为索欢编了满脑袋辫子,像极了回纥人,还别出心裁地在每个辫梢系上一颗小铃铛,索欢提着一条细辫儿晃一晃,轻细的嘤嘤声就传了出来。
“不会太招摇了?”他侧过脸,眼尾是一小朵绘得异常精致的桃花,明丽的绯色与清浅的淡红过渡得非常自然,与水红的唇色呼应,越发衬出一脸好皮肉,莹白清透,叫人止不住掐一把。
无忧偏头一看,觉得甚好,“公子嫌招摇只管拆去,只是这样一来,可就白白早起了一个时辰!”
无忧知道,于他而言这本不算招摇,如在南风阁里,他必是最让人期待的一个,想上年今日,他一支翠羽长钗配曳地孔雀裙,熠熠辉煌,和着细细眼波,如梦似幻,晃碎了多少人的心肠。他不是最美的,却永远使自己惊艳、精致。
露落他们,现在肯定是华服加身,祭拜先人,祝祷来年诸事顺遂,宾客盈门。
“不仅白起了,还白费了你一番辛劳。”索欢在屋里跑几圈,清脆铃铛声不绝于耳,“就这样儿吧,挺好玩的。”
匆匆用过早饭,他拿过两只巴掌大的小瓶兼两支毛笔,雀跃道:“咱们走吧!”无忧要去收集梅蕊上的积雪,索欢闲着无事,便吵着要去帮她。
“公子现在想着新鲜,到时候可别嫌麻烦啊。”无忧笑着撑开伞。
索欢不服气,驳道:“前年露落用来煮茶的露水,可不是我给收集的?整整一坛子呢,全是竹叶尖上的。”
二人刚出院门,只见凤栖梧抱着满怀白梅立在正门口,锦衣玉冠,笑意盈盈。
他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索欢愣了一下,笑问:“大人这么早来找?怎么不进去?”
凤栖梧将怀里白梅过给无忧,拍拍手,道:“大早上的,见你这里一派祥和,我进去了,下人们少不得要战战兢兢,忙里忙外,反倒不好。”
索欢垂首轻笑:“大人也知道自己治下太严不好啊!”他嗅嗅梅花,道:“可巧要去欺雪园,大人就送来了白梅,多谢。大人若不忙就进屋坐片刻,我与无忧一会子便回。”
“不了,我同你去,就劳烦魏姑娘把这些梅花插上。”
他这是有话说,所以不想叫无忧跟着。无忧也懂事,将伞交给索欢,叮嘱一句“遮一遮,仔细被风扑着”,便转身回屋。
一路上,稍有吹风,凤栖梧便笑着伸出两指,将伞竿朝前一按,挡住索欢的脸。索欢开始还不好意思地傻笑着道谢,后来渐渐看懂了,他这是嘲笑他呢!
还谢他?真够蠢的!便暗暗撅了撅嘴,装作无意地把伞收起。
“做什么把伞收了?不怕风扑着?”那人佯惊道,可眼里分明是狭促的笑意。
这人怎地生得这样坏!索欢停下不走了,气鼓鼓地蹲下,刨开厚雪把伞埋在里头。
凤栖梧瞅着忍不住乐,“埋了可就没东西挡风了。”
他气得抓起一把雪扔过去,嚷道:“传言果然不错,你就是坏!”可惜那把雪根本没捏实,飞到半途便散做碎屑,凤栖梧连躲都不必躲一下。
这下可好,更要被笑话,索欢气呼呼地在地上戳出许多小坑。可凤栖梧非但没笑他,反而摇摇头,很烦恼的样子,走上前去伸出右手,道:“起来。”
索欢看那手半天,一屁股坐下,“不要!”
凤栖梧挑眉:“不要?反了天了——”说着,抓住他的手腕子一扯,就将他整个儿的锁入怀里。
欢场浸淫多年,任谁都是想抱就抱,早已习惯,所以对于这样突然又莫名的动作,索欢倒不十分抗拒,至少身体上不抗拒。而且雪地相拥,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暖意,也的确舒服得叫人不想推开。
“你倒是乖。”凤栖梧满意地笑着,手指轻捏索欢颈侧的小辫儿。
索欢把脸往他脖颈处一贴,低低道:“大人突然如此,想必是有人在看。”气息喷在颈侧皮肤上,潮潮热热的感觉,凤栖梧微微把头撇开,离远些。
“是有人在看。”他的语气平淡,似乎习以为常,又深藏着些无奈。
“好大胆,大人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么?”索欢似乎很为他不平,“是郡主的人?”
他摇头,“是相府的人。安南王郡主每年有小半年都住在这里,下人里面,畏惧者有之,讨好者有之,只要她露出个意思,还怕没人做眼线。”他无奈一叹:“怪我对她太好,纵得他越发失了分寸。”
索欢暗自咋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一直由着她,这于一个宰相而言,怕也是极限了。这种纵容宠溺,若不出于男女之情,便只能归结于亲人之爱了。
索欢抬头,映入眼帘的人有着一张极富魅力的面庞,很难用某个准确的词去定位,一般而言,太过精美的男子会带有柔弱感,使旁人生出轻慢之意。这人却不然,他的精美有尖利危险而高不可攀的味道,比如微向下的嘴角,比如高挺的鼻梁,再比如一双瞳色略浅的双眼——这样的组合,使人一见便知他心肠冷酷,不能亲近。
这个人,应对暝华郡主生出了亲情。一个年轻男人,对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美丽女子,产生的竟不是爱情,而是亲情?
真……诡异……
凤栖梧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看,不禁心生不悦,放开他继续向欺雪园行进。索欢捡起地上的瓷瓶和毛笔,快步追上去,直截了当问:“大人长得好,小人一时看呆了,大人不会介意的吧?”
凤栖梧直视前方,淡淡回道:“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索欢有些懊恼,他现在已经不认为凤栖梧不近人情了,可也不希望惹着他,眼瞧着很快就能回南风阁,这个节骨眼儿惹他不痛快,还想不想回去了?
“大人别嗯啊,不高兴就给个明白话,小人保证以后再也不看大人了!”又盯着凤栖梧疑惑道:“……大人长得好看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生气?——呃!大人别生气!大人我错了!我闭眼行了吧?我现在就闭眼!”——就真的重重闭上了。
虽是闭上了,却时不时阖开一条眼缝儿看他的反应。
真是,净会耍宝。凤栖梧忍不住一笑:“行了,闭上眼还能看见路的也只有你。”只见索欢马上睁开眼,涎皮赖脸笑道:“就知道大人没这么小心眼,瞧前面那颗大树,大人若不让我睁眼,我可只能装作没看见,狠心撞上去了!”
索欢摸摸脑门儿,想象着那愚蠢的场景,从此深深记住了他不喜欢被人盯着脸,与此同时深深记住了……他的脸。
怪不得要弄个面具遮上呢!
索欢想对了,可也想错了,凤栖梧戴面具的确是尽可能防止别人看到他的脸,因为他年少时行走江湖,结下不少生死对头,为了减少麻烦干脆戴上面具,渐渐地竟成习惯,进入仕途以后也没改过来,自然,也含了五分避仇的意思。那些人可能做梦都想不到,昔年的鬼蝶金蝉脱壳,成了当朝一品大员。
尽量避免叫无关的人看到真容已经是凤栖梧下意识的行为,然而对索欢从无避讳,丝毫不怕面貌特征被泄露出去。因为从始至终,他都相信嘴巴最严最使人放心的不是重诺君子,而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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