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悬崖
等凤栖梧走得看不见了,索欢的神色一下子冷淡下来,转了身笼手回房。两位男仆见他如此,忙追上去赔罪:“少爷,兄弟们醉后胡话,千万见谅,不要当真!”
“见谅?你们怎么说的,原原本本的解释出来,我就见谅。”
那怎么好解释?他们犯了难,犹豫一阵方才吞吞吐吐道:“……好罢……方才相爷说的那两句是‘欢愉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和‘皓齿明眸巧倩笑,欢多不让秦汉赵’,大家都喝多了,我也记不大清,好像还有‘欢会鹊桥日,情酒祭佳期’什么的,也没有太坏的意思,都是些顽话……”便藏两句、漏三句地翻译出来,即使如此,也越说越没底气,最后羞愧地闭了嘴。
索欢抚一把鬓发,停下冷笑道:“旁的便罢了,我就当大家喝多了顽话,并非有意轻薄,但‘欢多不让秦汉赵’,赵姬与赵飞燕都是出身低贱且不得好死的**,哥哥们比的真好,也不枉我挖空心思为你们求情!”说罢又走,脚步匆匆,不给人一点解释的机会。
“少爷!”他两个越发紧追上去,“咱们不是那个意思,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貌比赵姬,姿赛飞燕,真真切切只夸你长得美,没有轻视、诅咒的意思啊!”
“我长得美,我长得美不美与你们什么相干!你们口口声声说不轻视不诅咒,怎么不拿正经男人比我,必定我是男娼,和女人原一般,拿男人比太抬举,只有那两个女人,一时风光,结局凄凉,方可道出我攀龙附凤的下场。”索欢越说越气,自眼角流下泪来,静静挂在润白的脸上,如梨花凝露。
两人真个叫苦不迭,恨不得立时将心掏出来给他看看。他们读书识礼,原对他看法复杂,心底里免不了轻蔑,然而也因为太不同、太罕见,不免滋生一点点好奇与向往。好奇方可,向往是绝对不能的,那是主人的东西,且与自身的认知相背,便一直按捺住各种主观情感,甚至于越向往越刻意疏离。
及至大家闹一场,才发现他的好处,又被他一声声哥哥喊得心里发飘,故而都上赶着亲近起来。心里虽明白他是半个主子,不可觊觎,然而也愿意多多看他笑脸,伺候好了,皆大欢喜。
此时他哭了,他两人真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路追着连声道歉。
“喂!你们!”突然一声娇咤,是宛淳远远看见他们,忙不迭跑来制止:“做什么赶鸭子一般撵得少爷到处跑!”
两人见是她,心下大喜,想拉过来帮忙说几句好话,还没开口,就听索欢喝住宛淳:“淳儿使不得!人家文采精华,能想能说,能算能写,你才几斤墨水,就敢跑来嚷嚷,你躲开些,别被骂了只当好话听!”
他们是最听不得这些的,心下也有些着恼了:“少爷端的会呛人,我们可是那心口不一的人?说没有坏心就没有坏心,人无完人,碰上不好的也只是巧合,并非我们初衷,你一味要往坏的想,就拿三皇五帝比也能挑出错来。少爷说过要见谅,我们才实话说给你听的,早知这样,还不如随便编出两句,骗的你喜欢也就罢了。”话里带有埋怨的味道。
索欢听完将他们一推,大喊道:“你们还想骗我?!还好意思说没有坏心!是我蠢,信你们读书人老实,你们说什么我都以为是好的,结果呢?——罢了!我没读过书脑子笨,不晓得赵姬之貌,不晓得飞燕之姿,更不晓得三皇五帝,看来是不配与你们结交的!此后大家别凑一块儿了,省得鱼目混珠讨人嫌!”
宛淳不知来龙去脉,听得一头雾水,按理说应该要帮索欢的,但见他咄咄逼人,不留一点余地,那两位男仆笔直的身板儿,给他说得足足矮了好几寸,这样看着,倒像是索欢在无理取闹,一时也不知该帮谁劝谁了。
“却又来!少爷定要这样想,我们做下人的也没办法,大不了请出条子来,打我们一顿行不行?”他两个苦苦道歉,索欢反越闹越凶,便也说起无情的气话,“反正你是主子,怎么都是对的,从此果然离远些也好,免得主子奴才伙儿一块闹,外面看着不像!”
这下宛淳再站不住,奔上去劝解:“好端端的又拿出主子奴才来,相府里的主子是谁?其余的谁又比谁强?大家顽话一回还好,认真理论起来伤感情呢!”又踮起脚尖附在他们耳边:“少爷糊涂在先,我替他道歉可好?别动不动说出离远的话,说多了,伤了心,假的也要成真。他在火头上,你们也有气,不如大家都避避,冷静两天,想通了也就好了。”果然先送走他们,再推着索欢回屋,关起门来劝道:
“公子太占强了些,不论什么,人家真心道歉改过就罢了,何必得理不饶人,定要吵得大家都急脸。况且万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论资排辈,他们是思来居的老人儿了,把地皮踩得溜溜熟,公子要想顺遂,还得仰仗他们,万不可闹僵了。”
索欢一个眼锋斜过去,“小丫头,谁要你多管闲事,真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喜欢和他们闹气,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了。”
他一脸沉着,哪里像个刚生过气的人,原来方才竟是故意的。宛淳戳着脑门一想,恍然大悟:“哦——少爷怕与他们走得太近,相爷会吃醋是不是?这大可不必,我们从未见过相爷吃谁的醋。他啊,大度得很,记得有一次,相府里来了个什么客人,隶姑娘端茶上去,那人却没接稳,一盏滚烫的茶全淋在手上,隶姑娘肯定急啦,忙捏着袖子给客人擦,客人自然要推辞的,拉拉扯扯间两人踩着地上的碎瓷片,抱团儿摔在地上,头发都摔散了,脸贴在一起,当真很不好看,可偏偏相爷就是见着了,你猜怎么着,他老人家连眼风都不带动一下,那可是他最喜欢隶姑娘的时候呀!”
还有一次,宛淳没好意思说,就是给索欢喂药的那回,也让他看个正着,仍然不怒不恼,真正极“大度”的。
索欢原以为她机灵,应该会猜中他的用意,没想到竟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还牵出凤隶的陈年往事,就像亲眼见到的一般。
不禁讥诮道:“哟,你厉害,什么都知道,连相爷眼风动没动都知道,难道是开了通天眼?既开了通天眼,就该猜准我的心思,如何连明摆着的事也看不出呢?”
宛淳抓抓脑勺:难道自己竟说错了?便拖只小凳子出来坐到他脚边,说:“我没开通天眼,那时年纪小,成日躲猫猫,藏在帘子后什么看不见?彼时不懂何谓男女有别,还觉得两个大人摔成那样真好玩,后来稍懂事了,回想方觉心惊,相爷若计较起来,隶姑娘早该浸猪笼了吧……啊,又说没紧要的了,少爷说的什么明摆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索欢点点她的脑门:“成日打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儿,自然没空关心眼前的。你不觉得这几日他们对我太热络?三五不时地来看,送走这个迎来那个,这实在不是好现象。”
宛淳一点即透,惊诧道:“少爷是说他们对你起了邪心?”
邪心……呃,这太难听,索欢僵了一僵,“可以……这么说吧。所以耍些花样,叫他们悬崖勒马。”
“少爷是悬崖吗?”
索欢微微一笑:“我不是,情爱是。”
“情爱是悬崖,世上却还是有许多痴男怨女愿意纵身一跳,可知就算是悬崖,跳下去未必不好。大人们说绝处逢生,焉知那悬崖底下不是世外桃源,灿烂荼蘼?”
“不对,”索欢垂下眼睫,唇角一点薄薄惆怅,“得到了是世外桃源、灿烂荼蘼,得不到的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荼蘼谢了还会重开,然而心字成灰,就再也活不过来了,淳儿,你聪明,却说说这也值得?”
宛淳认真地想一想,坚定回道:“值得。即使是粉身碎骨,那纵身一跳的痛快也比得过半辈子游离徘徊。爱过才是人生,痛过才守得住快乐。”
索欢微微愣住,转眼打量宛淳,眉峰扬起,眼中全是精明笑意:“我说宛淳,这不像你能说出的话,还不快速速招来,谁教你的?”
宛淳一捂嘴,连连摇头,“没有人教!”
“有甚好隐瞒的,不就是无忧么。”索欢叹气,带着一点别扭:“她就是爱瞎操心。”
宛淳不高兴地嘟起嘴来,“无忧姐姐事事周全,时刻怕你自苦自扰,少爷怎么还不领情?我就觉得她说得对,人嘛,总要轻狂一次,不求厮守,不计得失,方不负大好年华!”
无忧也是绝了,短短时间就把人**成这样。索欢掩嘴一笑,逗她道:“说你聪明又犯起傻来,你无忧姐姐骗你你也当真?她于男女之情上最淡泊了,不然平头正脸一个好姑娘,怎么到现在还独身?你呀,必是春心动了,才相信那些奋不顾身啊放手一搏之类的,其实是借这些给自己鼓劲儿呢!”
宛淳的脸腾地烧红,也不回嘴,只瞪着一双大眼睛,躲躲闪闪看索欢,索欢本是开她玩笑,看到这反应,当下惊讶地“啊”一声,想:不会吧,给说中了!
惊讶之后,就是真心的喜悦。“是谁这样福气,被淳儿相中了?如果可以,带我去看看,就当帮你掌掌眼,看配不配得上。”
宛淳低下脑袋,一左一右两个饱满可爱的圆髻对着索欢,髻下耷拉的两条穗子随着身体不安地摇晃。“那自是世上少有的好人,说配不上也是我配不上她,少爷若不反对,便是我再生父母……”
咦——这话从何说来,我有什么资格反对……索欢疑惑地眨着眼,见她突然站起来,直勾勾对上索欢的眼,捏着拳头大喊道:“少爷不是那些迂儒,告诉了也没关系!我喜欢女子!少爷先不要告诉无忧姐姐!”喊完就调头捂着红透的脸飞奔出去。
真……是惊吓连连啊!索欢先被她声音镇住,反应过来后又被她的话镇住。
无、无忧……她相中了无忧!我死去的爹娘耶,我不会在做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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