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回忆往昔

五天后。

天气越来越热，天空却阴沉得可怕，乌云堆在一起，燥热的空气中终于传来了一些湿意。

马车在这场雨落下前匆忙离开，缓缓驶进沉重的宫门。

袅袅青烟从香炉中升起，杜瑾然伸手合上门，往外走了出去。

由于皇后生病的言论仍在，宫室内的人仍然少得可怜，她让可靠的宫女留在门外随时听传，自己却慢慢走出了宫室，沿着记忆，走到了曾经自己落水的地方。

那是四年前的一天，她能想起自己落入湖水时的惊慌失措，也能想起被救上来时的喜悦赧然。

她还记得救她的男子那时的模样，只是可惜的是，留在记忆里的男子眼神还那么清澈，现在却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

“表妹。”

杜瑾然一愣，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记忆里的声音在喊自己，还是真的有人在喊自己。

“我们似乎好久不见了。”

这道声音非常的耳熟，就算是这么多年没有听过，杜瑾然也不会认错。

她倏地转过身，在看清眼前人的那瞬间睁大了眼睛，过了会儿，她才像刚刚回神一般低下头，行礼道：“民女拜见皇上。”

“不用多礼。”那人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隔着衣服虚扶杜瑾然的手腕，接着说，“听到皇后将你带入了宫，朕还以为是谣传。”

就算是皇后，想带如今只是平民的杜瑾然入宫，也绝不可能瞒过皇上，瞒过萧夜宸的耳目。

“起身吧。”萧夜宸继续说，“今夜就不必在意那么多礼数。”

杜瑾然这才抬起头，打量起久别重逢的故人。

萧夜宸看起来和当年的差别不大，嘴角总是带着丝微笑，如今也是如此。只不过这丝微笑，如今看着更加……

“走吧，陪朕走走。”

萧夜宸开口，没有给杜瑾然拒绝的机会。

杜瑾然拿不准对方的意图，跟了上去。

她垂下眉眼，没有看走在身前的萧夜宸，而是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板路，偶尔随意一瞟，就会看到四周的花花草草，还有在花丛间停驻的蜜蜂。

御花园的景色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如此美丽，丝毫不会被这里的人的心情所影响。

“这个秋千还在呢，小时候你和昭乐总会一起玩，”

走着走着，杜瑾然忽然听到对方说，她抬眼一看，原来正好走到秋千架前。差不多是十二年前，她和昭乐总喜欢玩秋千，但昭乐特别喜欢和她争抢，就好像只有在她面前，对方才格外觉得秋千好玩一样。

那时候，她们荡秋千，都荡得非常高，就好像要飞上天一样，直到……

有一次真的摔了出去，才没有再玩下去。

萧夜宸似乎也刚好想到了那件事，脸上浮现一丝藏不住的笑意：“我还记得昭乐那次摔出去的样子，还好荡得并不高，摔到了草丛里，只磕掉了一颗乳牙和蹭破了点皮。不然，她那么爱美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自己破相。”

杜瑾然当时也在场，听萧夜宸这么一提，也想起来当时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杜瑾然是怎么梨花带雨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哭着往三皇子怀里钻的。

她当然记得所有有关于萧夜依的事情，因为她一直陪伴着对方。对方是公主，千金之躯，同时也是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子。

“是啊，公主她最珍视自己的那张脸，所以那时候，她才会生气，再也不玩秋千了。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个秋千架居然还留着。”

“秋千也很无辜啊，毕竟是昭乐她先放的手。”萧夜宸顿了顿，忽然说，“她的最后一面，你有见到吗？”

听到这句问话，杜瑾然居然有一种了然的感觉。

说到底，萧夜宸与她原来虽是亲戚，但对方从来没有对自己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关照。这次特地和自己一起走走，也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关心。

对于曾经宠爱的妹妹，作为兄长的萧夜宸，还是有一份为数不多的牵挂吧。

如同夏花那般美丽的公主，竟然死在了最灿烂的年纪，这是杜瑾然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中曾有一段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而这些，这一切，都是……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的目光好像没有变化，却又显得那样专注而深沉，她的瞳色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黑，好像吞噬了照进她眼里的光。

“没有见到，我……那个时候并未在她身边。”

沉默半晌，她才回答。

萧夜宸继续朝前走着，夜色在他身后浓得化不开。就像只是随口提起了一个故人，萧夜宸对杜瑾然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说：“这样啊。”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的萧夜宸这般说，恐怕会识趣地不再谈起这位虽是皇帝的妹妹，却同时也是废后女儿的公主殿下。

但杜瑾然没有。

“但我有去看望她的墓。”不仅没有，她还向萧夜宸问道，语气中全无尊敬之意，“你有去看望过她吗？”

这番行为放到别人身上，已经与找死无疑，杜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当萧夜宸停住脚步的时候，她不仅跟着停了，连呼吸也随之一滞。

“你比当年莽撞冲动不少呢，瑾然。”萧夜宸的那双桃花眼总给人一种多情的错觉，此刻被盯着的杜瑾然虽然感弹不得，也依旧觉得对方的眼睛温柔缱绻。

萧夜宸似乎真的在笑，说出的话却并不温柔，甚至有点直戳杜瑾然的心肺：“在为昭乐感到可惜吗，因为她在双十年华死去？在为她感到痛苦吗，因为她死前受尽病痛折磨？但你其实很明白，有的时候，死去的人往往不是那个最可惜、或最痛苦的人。”

杜瑾然毫不费力地明白了对方的未尽之言。

往往有时候，活下来的人，才更可惜、更痛苦。物是人非，一个人还活着，却失去了曾经美好的模样，也玷污了曾经纯洁的心灵。

如此挣扎地活着。

杜瑾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因为她一直努力保持平静的心，被这几句话轻而易举地挑起了怒意。即使被人如何用下贱的言语侮辱，她也没有像此刻这样生气。为什么呢？眼前这个人，依旧可以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她说出这种轻蔑的话。

“人活着，就不能过于怜悯自己，或者怜悯某个特定的人，瑾然，你知道吗，为什么三弟不喜欢你。”

听到萧夜宸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杜瑾然全身都绷紧了，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一直都没有做真正的自己，比如现在，虽然你现在在照顾清蝶，但实际上，你并不想这样做。”

萧夜宸的话总是透着一股看透一切的玄妙：“你现在做的事情，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的时候并不是勇气，而是愚蠢。”

杜瑾然只有一种感觉，她的计划完全被看穿了，她这次一定会失败。

但是，如果……

她终于鼓起勇气，勇敢、或者说愚蠢了一次。

眼前的人已经起了疑心，计划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即使愚蠢也好，陛下，皇后娘娘吩咐民女的事情也不得不做。民女斗胆，请您……移步，皇后娘娘想见您。”

杜瑾然抬起头，但她并没有看清面前萧夜宸的表情。

萧夜宸的身后，刚才还皎洁明亮的月亮，现在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挡住了。

杜瑾然的指甲陷入手心，脊背绷得笔直。

“好，那就走吧。”

她最终听见对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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