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参商（2）

二人这么折腾一番也该用午饭了，桓千幽闻着香气胃口大开，倒是不忘连连给心上人夹菜，连哄带骗让人多吃一些，养胖一些。

桓府饭桌上没有食不言的习惯，桓千幽又是个话匣子，小时候老是被母亲训斥话多，吃个饭也不得安生。

现在她和梓珩在一起用饭，也是叽里呱啦道个没完，连说带笑，眉飞色舞。

梓珩却是喜欢极了她这样扬眉浅笑的模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痴痴盯着她，时不时被主人敲头催促吃饭，才匆匆垂了眼睫扒拉两口碗里主人夹的满满当当的佳肴，复又小心地偷偷看她，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总是被她逮个正着。

下人们早就自觉地退了下去，不肯打扰这暗波流动的暧昧氛围，以前有不长眼的想留下来布菜，结果被酸的牙疼，说什么也不干了。

饭毕，桓千幽暗搓搓地牵了心上人的手，得到默许后翻来覆去的把玩，心疼地抚摸他练剑磨出的茧子，一个一个地亲回去，闹的梓珩又红了面颊。

夏日悠长，骄阳天让人浮躁，寂静午后，桓千幽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书卷，倚着肘，困的直栽头，昏昏欲睡，可怜的书欲掉不掉，在半空中悬着，摇摇欲坠。

梓珩宠溺地摇头，上前一步，轻轻抽出主人手中被折磨的书册，安安稳稳地放到桌上，凑近唤道：“主人，困了就睡会吧？”

“也好。”

桓千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慵慵懒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站起来却身子一晃，差点往地上栽去。

还好梓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吓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主人，小心！”

桓千幽恍然不觉，困的要命，拉拉梓珩的衣摆，呢喃着：“阿珩，我好困……”

眼见着主人恐怕不能自己走路了，梓珩只得自行抱了主人去榻上，动作又轻又柔，盖好薄被，坐在床边，在主人轻浅的呼吸声里，肆无忌惮的描画着面前人的轮廓，满心满眼的爱意终于在主人睡着之际显露出一丝端倪。

他俯身，虔诚地轻吻那熟睡的神明。

他的神毫无察觉，自顾自睡的香甜。

梓珩退离床边，踱步到主人为他布置的厢房里，随手抽了一本功法来翻阅。

但很奇怪，往日轻易便能吸引他的内容忽然间索然无味起来，满纸小楷墨迹在眼前晃来晃去，却入不得他的心。

梓珩不由得出了神，想着沉沉睡去的主人何时会醒来，主人今天的账目还要多久才能看完，主人最近神色疲惫了很多，晚饭主人爱吃什么，主人今天穿的白绫细折纱裙很好看，今天的练功出了点小差错，主人有没有发觉，有没有笑他……

而且，主人今天亲他了……

他败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能落荒而逃。

梓珩猛灌下一壶凉茶，努力压下满脸的红晕，手却放下了没翻几页、失了宠的功法，视线不由自主地往榻上酣睡的人那里瞟。他盯了一会主人，失望的发觉那人还是未醒，便叹口气，摸出怀里珍藏的旧香囊，抽了里面新旧不一的两张纸来。

主人那日发觉了他的秘密，却并未笑他，只提笔写了一张新的送与他。

与旧字迹相比，新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落纸云烟。并且，主人在他名字的上方，还题了自己的名字。

梓珩如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并列在一起的名字，仿佛能盯出一朵花来。

小影卫慢慢地把两张纸叠好，小心收进香囊里，起身，翻出紫檀柜子里一只小小的木匣来。

过了许多年，匣子上的红漆掉了一些，斑驳陆离，里面的东西倒是完好无损，被一层软软的纱垫着。

那是十块比武获胜的彩筹，被做成了平安符的样式，坠着好看的浅碧流苏。

桓府惯例，每年秋分，影卫营都会举行比武，胜者可以获得一块彩筹，用来向家主或影卫营讨要东西或者提出要求，以激励众影卫积极习武练功。而自从梓珩入桓府以来，每年的榜首都是他。

梓珩听说往年的彩筹多被用来换一些上好的伤药、宝剑秘籍等，或者休假回家探望家人的许可，可是他一来无亲朋好友，二来生性淡泊，身无长物，又不需要什么东西，索性一直都留着，便留到了现在。

或许说，他的执念便是那一人，只愿她安好，自己便无憾。现在主人对他这么好，这些彩筹应该更加没用了吧，可是这是桓府的象征，又不能丢，真愁。

若让人知道，桓府里众人你争我夺的彩筹，被他这么视若无睹，甚至还暗暗嫌弃，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梓珩草草检查了一下彩筹的数目，关上匣子，仔细收好。环顾四周，好像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了，难得觉着有些无聊。

梓珩在屋里转了转，还是坐在书桌边拿起了功法，强迫自己看进去，一目十行，翻书飞快。这些册子，他在这十年里翻阅过无数遍，熟背于心，融会贯通，武艺方有所长进。

床榻上窸窣声微响，梓珩顿时停了手中动作，侧耳一听，抛了册子就往正屋跑，转瞬间出现在主人面前，又身形稳当，端正立着，大气不喘。

桓千幽还处在欲醒不醒的时段，呆呆的发愣，见他出现的如此敏捷迅速，醒了神，又笑起来，夸赞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梓珩粗略翻过《孙子兵法》，倒也知道这句话，摇摇头：“主人谬赞。”

桓千幽打趣道：“我说你是你就是，反驳无效。”

伸了懒腰，她望望有些黯淡的天色，疑惑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梓珩瞥了眼院中的日晷道：“回主人，已是酉时初刻。”

桓千幽立刻脸色垮了下来，苦恼地抓抓头发，大呼小叫：“啊，已经这么晚了？糟了糟了，今天的账目要处理不完了！”

她马上起身穿好鞋袜，直奔书房，满头乱发也来不及梳理，疏疏散落着，一边低头苦对账本，奋笔疾书，一边小小埋怨梓珩：“阿珩，怎的也不叫我。”

梓珩略微委屈，低声道：“主人最近很是疲惫，梓珩想不若让主人多睡一些。”

桓千幽听他这么一说，心思活络起来，停了笔，浅浅一笑，挥手唤他上前，揉揉美人乌发：“原来是这样，错怪阿珩啦。乖，等我处理好这些账目就陪你，等我。”

说着，眼睛转回账册，专心致志，略一思索，提笔落墨。

梓珩点头，转身行到桌案后，不再出声，以防打扰主人心算，只视线一刻不离那人，浑然不觉自己目光有多深情。

桓千幽一写便写到了华灯初上时分，方停笔收毫，形象全无地往椅子上一摊，眉头拧起，面色倦怠。

梓珩很自然地站在她身侧，为主人轻揉酸涩的脖颈，换得少女满意的笑容。

小影卫知晓主人的心思，随即吩咐侍从进来收拾桌案、设席布菜，发号施令间神态自若，沉稳又妥当。

桓千幽早已饿的饥肠辘辘，先时忙起来还不觉得，闲了真是饿的发慌，眼犯绿光。

梓珩不由得好笑，他之前从未想到，还有能和主人同桌进食，为她夹菜的时候。现在他们亲密无间，像这世上一对普通的俗世夫妻一般，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这么多年朝夕相伴，梓珩自然摸清身边人的脾性，虽然近些天主人性情有变，但总体来说还是跟小孩子一样，很好顺毛，依着她就会很开心，遇到事情也会难过，喜怒形于色，从来不会说重话，心特别软。看着他时，眼波流转，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那个笑靥明朗的少女对他招手，恣意快活：“阿珩快来，我们去赏月观星，不负韶华。”

曾经，梓珩的母亲被强征戍边，音信全无，父亲苦苦支撑这个摇摇欲坠、残败零落的家，却还勉强微笑，许他最有力的支撑。

一个普通的夏夜里，父亲斜靠着破败的门框，远远遥望星河，目光怀念：“孩子，你看那天上群星璀璨，或许我和你母亲，便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幼时懵懂，不识星象，却也知道这话不好，自然又急又难过，不知如何劝慰父亲。

父亲蹲下来拥着他，怀抱温暖又宽厚，小声说：“我的宝宝，你以后一定不要像父亲这样，与爱人东劳西燕、天各一方。你会找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妻主，你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一生顺遂安康，这样父亲也就安心了。”

梓珩从记忆里撤回，和主人并肩躺在茵茵绿草上，漫天星光为被，倾泻如银。

小影卫内心触动，道出了曾经想问父亲的语句：“主人，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此话何解？”

桓千幽听了一愣，眉宇紧蹙，但还是指着西方，耐心解释，娓娓道来：“你看那边，那颗小星，便是参星。参商指的是参星与商星，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古籍以此比喻彼此对立，或亲友隔绝，不复相见。这句诗词便是如此，语境凄凉哀伤，读来让人心酸不已。”

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转头，目光犀利无比：“是哪个口无遮拦的下人告诉你这句话的？阿珩，你只管说出来，不要包庇他们，我可不信是你平日里翻书看到的。”

梓珩吓了一跳，没料到主人如此敏锐，他又从不曾欺瞒主人，便将真相诉之于口：“主人息怒，并非是侍从告知，是属下父亲和母亲分别后感伤所言。属下当时年幼，不知其意，却一直铭记心中，不敢忘却。”

桓千幽顿时气消了，又开始心疼她的小影卫，挨近他，手臂环了上去，亲亲密密地附耳哄他：“我的好阿珩，都过去了，别难过，我还在这里呢。我陪着你，带着你父亲母亲的份一起疼你爱你，好不好?阿珩，你看看我。”

梓珩被主人温热的手环着，如坠云梦，迷迷糊糊被主人蛊惑着问出了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主人，您为何，为何喜欢属下呢，属下什么都不会，口舌愚笨，讨不得人喜欢……”

桓千幽没好气地啧了一声，硬掰过美人低垂的脸，气呼呼地就吻了上去，唇齿相依，攻城略地，温柔又缱绻。

她预料之中地尝到了北国清冷的雪，和寒凛的风，却不曾料到，还会有江南的春雨连绵、润物细无声。

桓千幽心里暗自满意，废了这么多力气，终于亲到人了！虽然不是他自愿的，不管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趾高气昂道：“阿珩，还问不问了？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你再说这种贬低自己、让我听了不爽的话，你说一句我亲你一次。”

梓珩已然被亲懵了，闻言大羞：“主人，您……”

桓千幽枕在他膝上，低声笑了，惬意地翘着二郎腿，叼了草叶道：“阿珩，我和你说个梦吧，你随便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梓珩察觉到什么，目光微微一动，轻轻抚摸着主人三千青丝，犹豫着说：“梓珩斗胆，敢问主人所说之梦，可与主人最近的失常有关？”

桓千幽诧异地看着他，吓的草叶都掉了：“阿珩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还有秘密吗？”

小影卫了然地点头，作出倾听的姿态，淡淡道：“主人，梓珩知道了，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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